“朕闻古之帝王，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今四海扰攘之时，正当借田猎以讲武。今岁三月，于雁归原上举春蒐之礼，驻营诘戎，莅政阅本，接见臣上如在京。”
二月中的天气，冰雪尚未消融，从京城出来的大车已经一辆接着一辆，前后结成了队。人马浩浩荡荡，车上装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打头的是黄盖白旄，各式各样的仪仗，中间便是数不清的包袱箱笼，既有冕旒衣冠，复有书籍笔砚，乃至于炊食盆碗，件件齐全。队尾一个不曾盖得严紧的黑布竹笼里，甚至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来，两颗眼珠子精光四射，骨碌碌的四处转动——倒是一只矫健的猎鹰。
卢贞保带马走在车队旁，他是内侍省的首领太监，免不得前前后后的照应着。此时一眼看见了，拿马鞭指着喊。“后面的那个小子把笼子盖好了！惊了陛下的兔虎，你有几个脑袋！”回头看了一眼，又跑到车辇前头去，道：“大家，不当紧，就是那只兔虎的笼布被风吹开了。”
御辇车轮骨碌碌转动，掀起的车幄后面露出少年圆滚滚的脑袋，此时两只黑溜溜眼睛好奇地四下里环顾，倒比那猎鹰也差不多少。
正是大胤的当朝皇帝，此时还差不到一个月就要年满十六岁的顾瑾。
顾瑾将脑袋探在车窗的框子上架着，道：“阿叔，坐了一日的车，闷杀我了。”卢贞保道：“开春的风又紧又硬，大家缩回头去，免得吹伤了。”顾瑾道：“我要出来骑马。”卢贞保苦笑道：“大家莫要为难我，让太后知道了，老奴少不了一顿骂。”顾瑾道：“太后罚不得你的！你是托孤的内监！”
原来大胤上一任皇帝顾皙青年而崩，其余后妃皆无所出，只得这一个襁褓中的幼子，因此扶为皇帝，由生母秦氏为太后摄政，顾皙临终前指了数位臣工辅政，其中唯一的内监，就是当时顾瑾的教养太监卢珍，因“性素忠贞”，由顾皙亲口赐名为卢贞保。顾瑾是自生下来就由卢贞保一手照应着长大的，向来是唤卢贞保做阿叔。多年时日过去，顾瑾由小小的婴孩长成了长身玉立的翩翩少年，卢贞保也渐渐风霜满面，做到了内侍省的首领太监。他确然极其忠诚，自己也无后，亲手养育了顾瑾十五六年，除了皇帝尊贵威严，看顾他更如自己血亲的子侄一般，恭恭敬敬的道：“太后自然罚得我。”顾瑾道：“再过一个月，就谁也罚不得你了。”说着眼睛一眨，悄悄的道：“太后的轿辇在前头，阿叔，我只在后头骑一小会儿。我一天没见着日头了。”
卢贞保无奈，唤御辇停下，悄悄扶顾瑾上了自己的马，道：“请大家就坐老奴的马。宫中的御马虽好，为善跑不曾去势，儿马子脾气大，一时间发了性怕踢着惊着。老奴的马矮虽矮些，却是好性子骟马。”自己拖了匹马来跟在他身边。顾瑾坐着那匹小马，揪着马鬃笑眯眯的道：“阿叔待我最好。”卢贞保道：“大家千万不可坐久了，前头马上就到落脚处，太后必要下辇的，提防看见。”顾瑾噘起了嘴，丧气道：“我已是要及冠了，太后管我却一天比一天严。”卢贞保道：“太后自是疼惜大家。”
顾瑾转过脸来看看卢贞保，突然低声道：“太后也便罢了，总是朕的亲娘。舅舅又凭什么一天天的来管我？”
卢贞保出了一身的冷汗，勉强回道：“自古娘亲舅大，大家毕竟是秦大人的亲外甥。”顾瑾道：“那又怎样！先皇的托孤大臣里并没有他！他倒凭什么天天写信回京，不给我看，倒只偷偷写给我娘亲，然后太后便拿着他的意思来指使我！我倒是他傀儡的傀儡了！”卢贞保惊得哆嗦，劝道：“大家噤声！仔细旁人听见！”
顾瑾也知道行迹过露，就低下头去玩那马鬃，问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卢贞保道：“咱们是今早刚离了细柳城，已经是雁归原上最靠北的一个大城。前头有几个村子，咱们车队拉得太长，到那边需停一停，把马饮了，前后照应一番再走。”说着就指给顾瑾看，果然地平线上已经渐渐浮现一带小小的村庄。顾瑾十分欢喜，道：“我听说西北有牦牛，这村子里有没有？”卢贞保笑道：“牦牛要更往极西头高山走，这村子里寻常的牛羊该都有的，到停车时老奴叫大家下车来看。”顾瑾道：“有什么新鲜玩意？”卢贞保失笑，道：“大家看中了什么，老奴给大家拿些银钱去买。”
顾瑾与他并肩走马，留恋不已地看了一会，直到那个小小村庄已经迫近，打头的车队渐渐放缓了行速，才跳下马来，钻进了自己的御辇去。卢贞保就打马趋前去照应队首，前前后后折腾了好一会，好歹是引着人马歇了下来，跑去两架大辇前。顾瑾早就跳了下来，喜孜孜地喊。“娘！咱们看牛去！”
轿辇里头一个女子声音道：“你便是胡说八道。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你竟要去看什么牛。”说着帘子一打，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在几个侍女的搀扶下跨了出来，虽然行程中未着盛妆礼服，但也是蛾眉凤眼，宫装华贵。
这正是秦杞的胞妹，顾瑾的生母，当朝摄政的秦太后。
顾瑾拉着母亲，道：“娘，你看那村子里有人放羊。”卢贞保在旁看了一会，道：“那是羯子。”顾瑾道：“什么是羯子？”卢贞保道：“便是骟了的羊。”顾瑾道：“好好的羊，为何将它骟了？”卢贞保道：“公羊打架，相互角抵，羯子便不打架。一个羊群里，留上一头公羊做配就够。”顾瑾道：“这羯羊也太可怜。”
秦太后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突然道：“可怜什么？羊群中的公羊就如皇族一般，是天生的福分尊贵，羯羊如臣民一般，是生就的下贱命。焉能个个都做起公羊来，那不是乱套了么？不骟了它们，留着也是作害好公羊，他们自己又斗来斗去，便如李贯亭总是要与你舅舅斗，不骟了他的脾气，他不知道这天下是姓顾！”她声音好听，却冷冷的不怒自威。顾瑾却忍不住道：“李贯亭是先帝托孤之臣。”秦太后道：“你已要成年了！这等将帅俱是用兵用老了的，留着他弄权，只怕作害咱们孤儿寡母。”
她垂帘已久，威严素重。顾瑾不敢抵触母亲，只皱眉绕开话题，道：“母亲回轿辇歇一会罢。儿子难得见这般乡村风光，跟阿叔上那头看看去。”秦太后道：“快去快回，叫上几个人跟好了你！仔细让人家知道了害你。”说着提起裙袍，坐回辇内去了。
卢贞保知道顾瑾心里不快，忙拉了过来，悄悄的道：“老奴带大家去那边看羊，那边还有羊羔子。”顾瑾毕竟少年心性，登时就又欢喜起来，跟着卢贞保往村口走。远远的看见村口树下果然有个少女抱着一只羊羔，匆匆的走了过来，脚边还跟着一只咩咩叫的母羊。那少女见这里车马喧哗，一时间站住了脚，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早有几个侍卫涌了上来，喝道：“闲人回避！”一边就把那些看热闹的村民推开拦开。卢贞保忙迎了上去，道：“大家想看羊儿。”一边向那少女道：“把你那羔子端了来给我。”那少女退了一步，小声道：“我这羊羔子是不卖的。”卢贞保道：“甚么卖不卖的！给我，须不活吃了你的！”一边自少女手中端了过来，就转回身去递给顾瑾。
顾瑾在御苑之中长大，所见的动物都是豢养的奇珍异兽，什么孔雀白鹭，麋鹿獐子，于这最普通的羊羔却只在宴席上见过。此时见一头活生生的雪白羊羔在面前，忍不住珍惜的摸了又摸，问道：“它吃草不吃？咱们买些草来喂它。”卢贞保失笑道：“草遍地都是，倒也不必专门费钱去买。”说着指使了两个侍卫到处去揪野草。顾瑾就趴在地上逗那羊羔，让羊在手心里来回舔舐，逗了好一会，卢贞保来催促车驾启程了，忍不住道：“咱们将这羔子带上罢。”卢贞保道：“羊儿骚臭，提防将大家身上尿了。”顾瑾道：“找个人替我抱着。”
卢贞保见顾瑾当真喜欢这一头小羊，便转身去找那少女，掏出几串铜钱，那少女只是不肯卖。卢贞保以为嫌弃钱少，又摸出一个小银锞子，道：“我连母羊一并买了你的！”那少女涨得脸都红了，道：“我家母羊是给恩公养着喝羊奶的，小羊也有用处。”卢贞保眼看车驾启程，将那小银锞子硬塞在少女手里，道：“世上羊儿要一万头也有，你再去重新买过！”那少女急得蹲下去抱住了母羊，哭着摇头。身边却有人劝道：“罢了，四娘，给了他们罢。”
二月中的天气，冰雪尚未消融，从京城出来的大车已经一辆接着一辆，前后结成了队。人马浩浩荡荡，车上装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打头的是黄盖白旄，各式各样的仪仗，中间便是数不清的包袱箱笼，既有冕旒衣冠，复有书籍笔砚，乃至于炊食盆碗，件件齐全。队尾一个不曾盖得严紧的黑布竹笼里，甚至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来，两颗眼珠子精光四射，骨碌碌的四处转动——倒是一只矫健的猎鹰。
卢贞保带马走在车队旁，他是内侍省的首领太监，免不得前前后后的照应着。此时一眼看见了，拿马鞭指着喊。“后面的那个小子把笼子盖好了！惊了陛下的兔虎，你有几个脑袋！”回头看了一眼，又跑到车辇前头去，道：“大家，不当紧，就是那只兔虎的笼布被风吹开了。”
御辇车轮骨碌碌转动，掀起的车幄后面露出少年圆滚滚的脑袋，此时两只黑溜溜眼睛好奇地四下里环顾，倒比那猎鹰也差不多少。
正是大胤的当朝皇帝，此时还差不到一个月就要年满十六岁的顾瑾。
顾瑾将脑袋探在车窗的框子上架着，道：“阿叔，坐了一日的车，闷杀我了。”卢贞保道：“开春的风又紧又硬，大家缩回头去，免得吹伤了。”顾瑾道：“我要出来骑马。”卢贞保苦笑道：“大家莫要为难我，让太后知道了，老奴少不了一顿骂。”顾瑾道：“太后罚不得你的！你是托孤的内监！”
原来大胤上一任皇帝顾皙青年而崩，其余后妃皆无所出，只得这一个襁褓中的幼子，因此扶为皇帝，由生母秦氏为太后摄政，顾皙临终前指了数位臣工辅政，其中唯一的内监，就是当时顾瑾的教养太监卢珍，因“性素忠贞”，由顾皙亲口赐名为卢贞保。顾瑾是自生下来就由卢贞保一手照应着长大的，向来是唤卢贞保做阿叔。多年时日过去，顾瑾由小小的婴孩长成了长身玉立的翩翩少年，卢贞保也渐渐风霜满面，做到了内侍省的首领太监。他确然极其忠诚，自己也无后，亲手养育了顾瑾十五六年，除了皇帝尊贵威严，看顾他更如自己血亲的子侄一般，恭恭敬敬的道：“太后自然罚得我。”顾瑾道：“再过一个月，就谁也罚不得你了。”说着眼睛一眨，悄悄的道：“太后的轿辇在前头，阿叔，我只在后头骑一小会儿。我一天没见着日头了。”
卢贞保无奈，唤御辇停下，悄悄扶顾瑾上了自己的马，道：“请大家就坐老奴的马。宫中的御马虽好，为善跑不曾去势，儿马子脾气大，一时间发了性怕踢着惊着。老奴的马矮虽矮些，却是好性子骟马。”自己拖了匹马来跟在他身边。顾瑾坐着那匹小马，揪着马鬃笑眯眯的道：“阿叔待我最好。”卢贞保道：“大家千万不可坐久了，前头马上就到落脚处，太后必要下辇的，提防看见。”顾瑾噘起了嘴，丧气道：“我已是要及冠了，太后管我却一天比一天严。”卢贞保道：“太后自是疼惜大家。”
顾瑾转过脸来看看卢贞保，突然低声道：“太后也便罢了，总是朕的亲娘。舅舅又凭什么一天天的来管我？”
卢贞保出了一身的冷汗，勉强回道：“自古娘亲舅大，大家毕竟是秦大人的亲外甥。”顾瑾道：“那又怎样！先皇的托孤大臣里并没有他！他倒凭什么天天写信回京，不给我看，倒只偷偷写给我娘亲，然后太后便拿着他的意思来指使我！我倒是他傀儡的傀儡了！”卢贞保惊得哆嗦，劝道：“大家噤声！仔细旁人听见！”
顾瑾也知道行迹过露，就低下头去玩那马鬃，问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卢贞保道：“咱们是今早刚离了细柳城，已经是雁归原上最靠北的一个大城。前头有几个村子，咱们车队拉得太长，到那边需停一停，把马饮了，前后照应一番再走。”说着就指给顾瑾看，果然地平线上已经渐渐浮现一带小小的村庄。顾瑾十分欢喜，道：“我听说西北有牦牛，这村子里有没有？”卢贞保笑道：“牦牛要更往极西头高山走，这村子里寻常的牛羊该都有的，到停车时老奴叫大家下车来看。”顾瑾道：“有什么新鲜玩意？”卢贞保失笑，道：“大家看中了什么，老奴给大家拿些银钱去买。”
顾瑾与他并肩走马，留恋不已地看了一会，直到那个小小村庄已经迫近，打头的车队渐渐放缓了行速，才跳下马来，钻进了自己的御辇去。卢贞保就打马趋前去照应队首，前前后后折腾了好一会，好歹是引着人马歇了下来，跑去两架大辇前。顾瑾早就跳了下来，喜孜孜地喊。“娘！咱们看牛去！”
轿辇里头一个女子声音道：“你便是胡说八道。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你竟要去看什么牛。”说着帘子一打，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在几个侍女的搀扶下跨了出来，虽然行程中未着盛妆礼服，但也是蛾眉凤眼，宫装华贵。
这正是秦杞的胞妹，顾瑾的生母，当朝摄政的秦太后。
顾瑾拉着母亲，道：“娘，你看那村子里有人放羊。”卢贞保在旁看了一会，道：“那是羯子。”顾瑾道：“什么是羯子？”卢贞保道：“便是骟了的羊。”顾瑾道：“好好的羊，为何将它骟了？”卢贞保道：“公羊打架，相互角抵，羯子便不打架。一个羊群里，留上一头公羊做配就够。”顾瑾道：“这羯羊也太可怜。”
秦太后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突然道：“可怜什么？羊群中的公羊就如皇族一般，是天生的福分尊贵，羯羊如臣民一般，是生就的下贱命。焉能个个都做起公羊来，那不是乱套了么？不骟了它们，留着也是作害好公羊，他们自己又斗来斗去，便如李贯亭总是要与你舅舅斗，不骟了他的脾气，他不知道这天下是姓顾！”她声音好听，却冷冷的不怒自威。顾瑾却忍不住道：“李贯亭是先帝托孤之臣。”秦太后道：“你已要成年了！这等将帅俱是用兵用老了的，留着他弄权，只怕作害咱们孤儿寡母。”
她垂帘已久，威严素重。顾瑾不敢抵触母亲，只皱眉绕开话题，道：“母亲回轿辇歇一会罢。儿子难得见这般乡村风光，跟阿叔上那头看看去。”秦太后道：“快去快回，叫上几个人跟好了你！仔细让人家知道了害你。”说着提起裙袍，坐回辇内去了。
卢贞保知道顾瑾心里不快，忙拉了过来，悄悄的道：“老奴带大家去那边看羊，那边还有羊羔子。”顾瑾毕竟少年心性，登时就又欢喜起来，跟着卢贞保往村口走。远远的看见村口树下果然有个少女抱着一只羊羔，匆匆的走了过来，脚边还跟着一只咩咩叫的母羊。那少女见这里车马喧哗，一时间站住了脚，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早有几个侍卫涌了上来，喝道：“闲人回避！”一边就把那些看热闹的村民推开拦开。卢贞保忙迎了上去，道：“大家想看羊儿。”一边向那少女道：“把你那羔子端了来给我。”那少女退了一步，小声道：“我这羊羔子是不卖的。”卢贞保道：“甚么卖不卖的！给我，须不活吃了你的！”一边自少女手中端了过来，就转回身去递给顾瑾。
顾瑾在御苑之中长大，所见的动物都是豢养的奇珍异兽，什么孔雀白鹭，麋鹿獐子，于这最普通的羊羔却只在宴席上见过。此时见一头活生生的雪白羊羔在面前，忍不住珍惜的摸了又摸，问道：“它吃草不吃？咱们买些草来喂它。”卢贞保失笑道：“草遍地都是，倒也不必专门费钱去买。”说着指使了两个侍卫到处去揪野草。顾瑾就趴在地上逗那羊羔，让羊在手心里来回舔舐，逗了好一会，卢贞保来催促车驾启程了，忍不住道：“咱们将这羔子带上罢。”卢贞保道：“羊儿骚臭，提防将大家身上尿了。”顾瑾道：“找个人替我抱着。”
卢贞保见顾瑾当真喜欢这一头小羊，便转身去找那少女，掏出几串铜钱，那少女只是不肯卖。卢贞保以为嫌弃钱少，又摸出一个小银锞子，道：“我连母羊一并买了你的！”那少女涨得脸都红了，道：“我家母羊是给恩公养着喝羊奶的，小羊也有用处。”卢贞保眼看车驾启程，将那小银锞子硬塞在少女手里，道：“世上羊儿要一万头也有，你再去重新买过！”那少女急得蹲下去抱住了母羊，哭着摇头。身边却有人劝道：“罢了，四娘，给了他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