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说我心里想说的话,”她含笑答道。但是她的笑容又渐渐地淡下去了。“我并不是在夸奖你。好些年来我就把你们写的书当作我的先生、我的朋友。我母亲是个好心肠的旧派老太太,我哥哥是个旧式的学者。在学堂里头我也没有遇到一位好先生,那些年轻同学在我结婚以后也不跟我来往了。在姚家,我空时候多,他出去的时候,我一个人无聊就只有看书。我看了不少的小说,译的,著的,别人的,你的,我都看过。这些书给我打开了一个世界。我从前的天地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大两个家,一个学堂,十几条街。我现在才知道我四周有一个这么广大的人间。我现在才接触到人们的心。我现在才懂得什么叫不幸和痛苦。我也知道活着是怎么一回事了。有时候我高兴得流起眼泪来,有时候我难过得只会发傻笑。不论哭和笑,过后我总觉得心里畅快多了。同情,爱,互助,这些不再是空话。我的心跟别人的心挨在一起,别人笑,我也快乐,别人哭,我心里也难过。我在这个人间看见那么多的痛苦和不幸,可是我又看见更多的爱。我仿佛在书里面听到了感激的、满足的笑声。我的心常常暖和得像在春天一样。活着究竟是一件美丽的事,我记得你也说过这样的话。”

    “我是说活着为自己的理想工作是一件美丽的事,”我插嘴更正道。

    她点一下头,接下去说“这是差不多的意思。要活得痛快点,活得有意义点,谁能没有理想呢!很早我听过一次福音堂讲道,一个英国女医生讲中国话,她引了一句《圣经》里的话牺牲是最大的幸福。我从前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我才明白了。帮助人,把自己的东西拿给人家,让哭的发笑,饿的饱足,冷的温暖。那些笑声和喜色不就是最好的酬劳!我有时候想,就是出去做一个护士也好得多,我还可以帮助那些不幸的病人搀这个一把,给那个拿点东西,拿药来减轻第三个人的痛苦,用安慰的话驱散第四个人的寂寞。”

    “可是你也不该专想旁人就忘了自己啊!”我感动地第二次插嘴说。

    “我哪儿是忘了我自己,这其实是在扩大我自己。这还是一部外国小说里面的说法。我会在旁人的笑里、哭里看见我自己。旁人的幸福里有我,旁人的日常生活里有我,旁人的思想里、记忆里也有我。要是能够做到这样,多么好!”她脸上的微笑是多么灿烂,我仿佛见到了秋夜的星空。我一边听她讲话,一边暗暗地想这多么美!我又想这笑容里有诵诗罢?随后又想这笑容里也有我么?我感到一种昂扬的心情,我仿佛被她抬高了似的。我的心跳得厉害,我感激地望着她。但是那星空又突然黯淡了。她换了语调说下去“可是我什么也做不到。我好像一只在笼子里长大的鸟,要飞也飞不起来。现在更不敢想飞了,”她说到这一句,似乎无意地看了一下她的肚皮,她的脸马上红了。

    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话安慰她,我想说的话太多了,也许她比我更明白。她方才那番话还在我的心里激荡。要说“扩大自己”,她已经在我的身上收到效果了。那么她需要的应该是一个证明和一些同情罢。

    “黎先生,你的小说写完了罢?”她忽然问道,同时她掉转眼睛朝书桌上看了一下。

    “还没有,这几天写得很慢,”我短短地答道。她解决了我的难题,我用不着讲别的话了。

    她掉过头来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关心地说“你太累了,慢慢儿写也是一样的。”

    “其实也快完了,就差了一点儿。不过这些天拿起笔总写不下去。”

    “是不是为了杨家孩子的事情?”她又问。

    “大概是罢,”我答道,可是我隐藏了一个原因小虎,或者更可以说就是她。

    “写不下去就索性休息一个时候,何必这样苦你自己,”她安慰地说。接着她又掉头看了看书桌上那叠原稿,一边说“我可以先拜读原稿罢?”

    “自然可以。你高兴现在就拿去也行。只要把最后一张留下就成了,”我恳切地说。

    她站起来,微笑道“那么让我拿去看看罢。”

    我走过去,把原稿拿给她。她接在手里,翻了一下,说“我明天就还来。”

    “慢慢儿看,也不要紧,不必着急,”我客气地说。

    她告辞走了。我立在矮矮的门槛上,望着这静寂的花园,我望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