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亦昭乍看见这样的他,一时间心旌摇荡,竟说不出话来,萧定倒缓步走了上来,直迎着前面打头的驮马而去。擎着火把的马队像是成群的明亮游鱼,自夜色最深处逆流而上,渐渐走到近前,为首的一骑翻身下马,倒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相貌有些清癯,也朝着萧定迎了上去。火光下两个人就是面对面的站着。萧定竟有些难得的激动,强压抑着问道:“外公还好么?”那中年人应道:“二叔还好,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利,再就是有些眼花,旁的都无碍。”萧定声音突然哽了,道:“我有好些年没见过他老人家了……”那中年人道:“二叔也知你跟着卫老爷子,自然不便回来,前次卫老爷子写信要马,二叔说是正经营干,破家舍业也该支持。前几日见了你的书信,更是激动得了不得,催着我置办了各种东西,没白没黑的赶过来。”萧定垂头,哽着声音道:“是我又让外公多费心。”

    那中年人拍拍他肩头,含笑道:“二叔只有阿楹一个闺女,阿楹只你一个孩子,你又随了姓萧。一笔写不出两个萧字,河湟萧家的基业,天然的在你名下,你自管动用便是,说这什么虚话。”一眼看见不远处还站着韩亦昭和祁霄,就笑着问道:“我也算是远客了,你还不给引见?”

    萧定应了,就转过身来,伸手引着道:“这是祁霄,太医院祁院正的儿子,这义军本是他手上攒起来的。”韩亦昭见他引见到自己,便道:“我姓韩,草字亦昭,在义军里当个教头。”

    那中年人显然已经从萧定处得知过两人底细,此时也是并不吃惊,点一点头,淡淡的笑道:“久仰两位。在下萧檀,河湟萧慎萧老爷子是我二叔。算下来,长生这孩子叫我一声舅父。”

    他指指自己身后的一溜驮马大车,每一匹都是驮着沉甸甸的袋子,车上累累堆积,更不知有多少货物。

    “这一回咱们从河湟远道赶来,算是给长生添置家底来啦。”

    说话间驮马车队已经渐渐走近。河湟萧家贩马起家,占据西北三成的马市,家里的伙计自然都极通熟马性,有一个算一个的好马倌。此时就忙着将牲口拢在一起,卸驮的卸驮,解鞍的解鞍。祁霄此时回过了神来,看那些货物堆了小山高的一堆,忍不住凑了上去,问道:“这些是……”萧慎随手拍着两个麻包,道:“这些是长生要的粮草。”祁霄又惊又喜,看看面前的这些车马若都卸下粮食来,怕不能吃到明年三四月去,那时连春饷也该解来了。问道:“全是粮食?”萧檀道:“岂止是粮食!长生还要了柴炭、幄帐,那两样却不易筹,也只罢了,使人在近处索买,再有十天半月也就运来,这一回押的都是粮草。”压低了声音,含笑道:“还有就是私盐。”

    祁霄这一喜非同小可。军中粮草倒罢了,柴薪也是当紧须用,不过周边有树林,还能捱过一时,幄帐也是明春才用得到,只盐铁素来是官营,军中也是按着人头配给。义军虽是半官方的身份,但盐却配给不多,北地无海,盐井盐山亦少,入冬来军中连野菜也无,都是些萝卜芜菁,盐渍酱腌,这东西用得尤快,可见萧定纵于病中战中,于军务亦多在心。他不禁转过头来,向着萧定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道:“今日服了左使。”萧定伸手拉了他起来,道:“仗着家中便利罢了,私盐分量也不多,救急到了春天便好度日。”又道:“行军打仗,你我都不如韩将军,但这义军是你一手拉扯起来,万事都是你熟悉,我不过支应一些军资罢了,今后自也需你与我一同筹谋。”祁霄也不推脱,点头道:“你招呼远客歇着,我先带人去卸粮草。”一边就招呼营中士兵,命打开军库,将驮马大车上的粮食一袋一袋的搬运进去。天色虽黑了,北风呼呼的吹,他却是喜在脸上,自己跟着搬出了一头的热汗。

    萧定也就引着萧檀和韩亦昭,当先进了自己的营房。韩亦昭进去时惴惴不安,想着自己出来的时候未及收拾,那根角先生还在榻上扔着,这位舅父看见了保不住当场下不来台,不想走进去才看见床榻整齐,显然是萧定起来的时候收拾过,连屋子里情事味道都开门吹得尽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屋子统共只有两张椅子,平日往往坐在榻上,此时少不得让萧檀萧定分坐在上下首,自己搬了个小杌子坐在近门口。萧定已经在炉子上座了铜壶,水开了便为萧檀奉茶,道:“怠慢舅父,军中无好茶,只有些茶叶末子,勉强不是白水。”

    萧檀接过了粗瓷的杯子来,微笑道:“长生与舅父也要见外。咱们萧家又不是什么世家大族,我那些年跟二叔在外头贩马,渴急了马尿也喝过的。”韩亦昭听他言语温和有趣,忍不住对这位堂舅父生出了几分好感,道:“世叔贩马倒和我们打仗一般的辛苦。”萧檀道:“萧家以前不过是小马贩,河湟如我们一般的贩子,一抓一大把。只我那位二叔实在是有过人之能,当年他一个人,一家家的奔走联络,将整个河湟三百多家马贩,一己之力的联合了起来,不论是三匹五匹的家底,还是蓄马成百上千的大马商,都是相互照应。平日虽是自养自贩,但集市上不许故意抬价压价,走外边结帮而行,遇了匪盗狼群,都是一体的豁出本钱相救,遇有天灾人祸,骡马瘟病,也是互相拆借,共渡难关。自他定了章程之后,先是小马贩子抱起团来,彼此取暖,成了气候,之后大马商也一家一家的入了伙。四五十年里,萧家的买卖越来越大,说话越来越是管用。比起这份辛苦,我们不过卖些力气罢了。”韩亦昭咋舌道:“萧老爷子头脑灵便,无怪生意如此之旺。”又看看萧定,心想他这份心机智计,想来便是传自外祖。萧檀又道:“我那位阿楹妹子,本来也是缜密细致的性子,未出阁时曾是二叔良助,只可惜后来……”

    萧定就垂下头去,韩亦昭便知萧檀说的原是他的生母,也是此时方知陈夫人闺名萧楹,见萧定眼圈已经红了,忍不住轻轻拍他脊背抚慰。萧檀见他二人亲密如此,似也诧异了一下,方道:“二叔子嗣艰难,四十一岁才得了阿楹一个独女,本来立意要找个平民子弟,招赘入萧家主持家业,可阿楹偏偏看上了陈大人。陈大人在朝为官,自是绝不可能入赘咱们这商贾之家的,二叔便绝不同意,哪知阿楹竟私投陈家……二叔放下狠话说阿楹辱及门风,发誓再不相认。其实他后来已经后悔,陈大人又渐渐成了当朝名臣,无论如何不至于辱没萧家,二叔只是放不下面子。后来他年岁大了,又听说阿楹有了孩子,想派人去接了她回来省亲,只是人年岁大了便情怯,几次三番的总是不曾动作。后来陈大人弹劾秦橼……”韩亦昭道:“这名字好熟。”

    “秦杞的丛弟,小皇帝的堂舅。”萧定道:“当年大胤改府兵制为募兵制,他是中书舍人,从中参议表章、草拟诏敕,许多地方节帅为了保全兵权,大把大把的给他奉送,也不知道收了多少,抄家时抄了十几天才尽,道路上金银盈车,最后是看着秦妃的面子上,家产罚没,罢为庶人,永不叙用。”韩亦昭知道陈家后果,道:“这一回是扎扎实实的得罪了。”萧定叹道:“正是。过得几年,先帝驾崩,小皇帝还在襁褓,扶秦妃为太后,先父便知祸在眼前,后来果然下在天牢,抄家问绞,我娘瘐死军中。我想方设法逃了出来,四处讨饭,被义父收养。义父知道我身世后,曾将我送回河湟,那是我第一次与外公相见。”韩亦昭好奇,忍不住问道:“那时萧老爷子想是疼你得紧了?”萧定自失地笑笑,道:“他要义父留我在萧家,继承他的家业,可我总想着要为先父讨还公道。外公基业虽大,可既是商贾,总须仰仗官府,并没我在义父身边那般自由,纵是要当反贼,我也认了。”萧檀笑道:“你虽是反贼,却随二叔是商籍,比当时的贱籍却有面子得多。”

    大胤户籍甚严,分为士农工商四类良籍,又有军籍、奴籍,其余一应艺人、妓子、罪属等流,都入贱籍。一入贱籍,便是良贱不得通婚,又有诸般脱籍限制,直是世代难以翻身。萧檀道:“二叔使了一大笔钱,托了当时驻守在雁归原上的一位裨将,报称劳犯病死军中,好容易将陈平这个名字销了籍,又重新落了籍,换了如今这个姓名。”话到此,突然皱眉问道:“长生,这些年来,可有旁人既知道你是陈家的孩子,又知这个身子的不对之处?”萧定道:“少之又少,也就是我义父,义姐,再就是他。”说着一指韩亦昭。萧檀道:“这几日有两拨官府的人来咱们家里,前来查你当日贱籍的事情,言语中却反复问,陈家这一个孩子究竟是男是女,又怎么销的籍。”

    萧定一凛,抬头望着萧檀,问道:“两拨人?查我?”

    萧檀也皱眉,道:“当日陈大人获罪,家属打为贱籍,本就曾追到萧家头上,幸得族中和旁人作证,称阿楹是私奔而非媒聘,早与萧家断绝关系,这才是逃过了官府的一劫。阿楹再无旁的亲故,身后由萧家销籍,也是理所应当,你当时却是贱籍的逃人,罪加一等。当日这些手续是我一手操办,给主办的军官塞了好些银钱,将逃人注成了病亡,陈平这个名字算是再无此人。之后给你落籍,也知你跟着卫老爷子,违禁之事必然不少,怕是官面上多有不便,于是只敢将你落在萧家的远亲名下,将来待二叔年纪大了,寻个由头买通官府,假称二叔无子嗣,过继族亲,却由你承祧。只咱们最嫡亲的几个人,才知你实是陈家的孩子,二叔的亲外孙。还知你身子上有些异样的,除了二叔自己,也就只有我了。”萧定也是皱眉,道:“我义父义姐,自然更不会与官府打交道。”

    两个人对视而坐,似乎都是一时间不得答案。萧檀突然问道:“当时你在雁归原上服役,这身子会不会有人看见了?”

    萧定想了一会,点点头,道:“那里俱是流人做工,男子做些农垦之事,女子要替戍边的军汉们缝制衣鞋,最难的不是做工,倒是洗浴,雁归原上本冷,流徙劳犯,不得使热水洗澡,都是趁天暖的时候,成群结队的去河边脱衣而洗,洗时又怕偷跑了人,不论男女,都有军士看着。我当时小,还是女孩打扮,但不论再怎么掩着,人多眼杂,亦必有看了去的。”说到此,突然一凛,问道:“舅父当日使银钱销籍,打通的是谁的关系?”萧檀回想了一下,道:“那位裨将姓石,当时三十来岁,一张刀条脸。”

    韩亦昭猛地站起来,几乎带翻了小杌子。“石丛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