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亦昭辗转回到细柳城,已经是次日早上。他的白马神骏,又怕扎眼,在昨日进城的时候就寄存在农家,萧定诓他出城时赶的是辆骡车,经林中一番打斗,那叫骡早拖着车钻进林中去了。韩亦昭初时怒火中烧,待萧定一行人走远才突然想起,他的银两干粮全装在褡裢里放在骡车上,此时自然已经丢了个干净。

    他满腹怒火,却又毫没办法,只得瘟头瘟脑,徒步走回细柳城,进城时候,天色已经微亮,早起的樵子已有出来砍柴的,城中的集市也逐个开张。

    他此时破衣烂衫,形容与昨日又大有不同,混进城里倒是轻轻松松,但困饿交加,只想喝上碗热汤水,再倒头睡上一觉,偏偏身上一个大子没有!

    饥馁之下,对萧定更是恼恨到了骨子里。但形势不容人,没奈何寻了个背风地方,将内穿的一领皮袍子脱了,拿去当铺换钱。那皮袍本是上乘的小羊皮,足当得二三两银子,但萧定昨夜刻意报复,将衣领上下划了个稀巴烂,走了两家当铺,才勉强当了四钱碎银。韩亦昭格外忿怒,披着件不合身的农人破袄,寻了个早食铺子,坐下来叫了二笼肉馒头,一碗热豆浆,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干净,拿钱会帐时叫得一声苦。

    那棉袍子的袖筒,也不知被哪个蟊贼剪开了一个豁口,此时袖筒里干干净净,四钱银子早就不知去向。韩亦昭又气又恨,又是与店家商量央求,那卖浆的老叟固不相饶,只是要他补上这十五个大子。韩亦昭气得跳脚,想要摸些什么东西来抵钱,只掏到一件硬物,扔在桌上,却是得自于萧定的那枚苍狼军令,当时不曾细看,此时才发现,这东西沉得坠手,原来包着一圈银边。他只求脱身,指着道:“拿这个抵,另外给我包几张饼带上。”

    那老叟见有抵物,也便饶过他,自去拿一张棉纸包饼,口中兀自嘟嘟囔囔道:“少年郎,我看你一副好身板,怎的镇日胡乱厮混。我缺个磨豆子点浆的帮工,工钱好商量,五年就包你攒下一匹驴骡,你肯不肯?”

    “呸!”韩亦昭颇感晦气地啐了一口。“小爷忙着!”

    他收起老叟递来的一叠饼,正要离开,却听见有人在背后轻轻咦了一声。“这东西……”

    韩亦昭回头,看见是个精瘦的青年汉子,眉眼深邃,有股说不出的桀骜感,但开口倒很客气。“敢问兄台,这东西……”韩亦昭看着那军令就有气,随口敷衍道:“狗嘴里掏出来的。”

    那人也是微微一皱眉,又道:“这是北边的东西。”韩亦昭哪有闲心同他掰扯,挥手道:“什么北边南边,你替我结了账,这东西你拿了去。”

    那人又看他一眼,当真在桌上放下一小块碎银。韩亦昭倒觉得奇怪,看他将那块东西抓起来,在手里来回翻看。那军令包银的一圈边尚且干涸着不少血污,碎粉一样纷纷扬扬搓下来。正翻看间,背后有人又晃上来,是个羽衣道冠的道士,笑道:“史兄弟原来在这里,教我好找!”抬头倒与韩亦昭目光撞个正着,呀了一声。“是你?”

    韩亦昭盯着他的装束,也呆了一会儿,才终于试探问道:“祁霄?”

    韩亦昭的父亲,是大胤名将韩大猷。“锋矢韩大猷,磐石李贯亭”,韩大猷军功赫赫,是大胤军中双璧之一,韩亦昭也就算是半个世家子。韩大猷常年在外领兵,他自小也没受过多少管束,祁霄就是他在京城中结交的朋友。他甚至也不太记得祁霄家里是太常寺还是光禄寺,只这少年每日里偷了家里的马出来跟他郊原上撒野,算得上臭味相投。后来韩大猷战死,他收拾父亲遗骨,之后就参了军,在雁归原上打熬了数年,自就再没了京中的消息。此时边疆相遇,他是万万没有想到,昔日那个斗鸡走狗的少年祁霄,今天一领道袍,仙气飘飘地站在这里,让人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你做了……道士?”

    祁霄摸摸脑袋顶上半尺高的阴阳鱼道冠,哈哈一笑,凑过来搂着韩亦昭的肩膀。“那有什么办法!咱们是避难罢了,要不是寄名出家,现在怕不是下在天牢里了。”韩亦昭才知他是避祸,也便笑道:“避到这北边来了?你现在做些什么?”祁霄笑道:“那说起来就要吓你一跳了,兄弟我现在,忝居雁归原上的义军总盟主。”韩亦昭当真吃了一惊,道:“什么?”祁霄笑道:“说得天般大,其实不过管着五百个人的嚼谷,每日里拉人入伙。”又一指身边那青年汉子,道:“这是史以楚史兄弟,算是军师。”

    韩亦昭认真打量一眼史以楚,只觉这人桀骜里透着一丝阴冷,不知怎么倒有股子近似萧定的“味儿”,便对他不太感冒,两下随便见了礼。祁霄大喇喇锤着他的肩膀,道:“不必说了!你是五百零一个了,我封你一个马军教头。”韩亦昭苦笑道:“什么教头,你难道不知我是被军中赶出来的……”祁霄道:“休说你是个骑军校尉,就是个马夫,也尽勾用了。”见韩亦昭还要推辞,忍不住打了一躬,笑道:“韩将军!当年跟着李贯亭一夜奔袭三百里,夺取同罗人的卫所,先登之功,连京师都出了名!你还要怎么着?难不成要我把李贯亭请来亲自领兵?”

    韩亦昭看看眼前的卖浆摊子,想到如今连落脚之处也无,索性也就答允下来,道:“先说好了,我见识浅,只能将就着训训马队。有什么难处没有?”

    “最大的难处就在这里。”祁霄两手一拍,笑道:“压根没有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