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以楚与他略一对视，笑道：“想来是左使与将军将我拖进了密道。”萧定道：“地道里也不太平，我们先扛走道长，回来时候你已经不见了。”史以楚笑道：“我醒来见四处漆黑，只道落入敌人的监牢里，到处乱撞，不知道碰了什么地方，头顶上翻板突然开了，我急忙爬了上去，才发现是卫教主的屋子。”韩亦昭才知他当时突然消失，竟是自己又返回地上，忍不住问道：“上头那许多狼……”史以楚道：“侥幸！我爬出去的时候，群狼在后院撕吃两个杂役。我生怕被狼发现，捡了个极妥当的地方藏了进去。”韩亦昭奇道：“狼鼻子极灵的，你能藏在哪里？”
史以楚做个缩身姿态，伸手捏住鼻子，用力扇风，犹如哑剧一般，韩亦昭仍未明白，转头去看萧定，想他解释。萧定含笑道：“定是马厩。”
史以楚笑道：“左使果然高明！我钻进马厩，不分青红皂白给了一通鞭子，把它们赶出厩去逃命，骡马四下乱跑，动静大了，先就引走了一半狼群，我趁机把草料和臭烘烘的马粪都倒进饮马的槽子里，自己也钻在里面，当真是臭气熏天，那也只好忍着。那群畜生将几个杂役的肠肚都掏出来吃了，后院的火头越来越大，这才散了。我又生怕还有敌人，仍在马槽子里缩了半夜，直到天色全明，爬出来四处寻你们不见，足花了六七日功夫，才打听到近日有大把人手出没潜山脚下，跟着过来一探，便遇到祁道长和这位小妹妹你侬我侬。”祁霄脸色赧红，道：“什么你侬我侬了？”邵应棋却愣愣地问道：“道长和我有什么浓？”她一派天真，众人都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史以楚就只是笑，道：“好罢，道长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韩亦昭偷眼打量祁霄和邵应棋，觉看上去倒是郎才女貌，忍不住心中暗笑，又想萧定与史以楚二人都是机变可畏，不由得道：“若是我留在上面，多半便被狼吃了。”又忍不住问道：“那地道里差一点害死我们的，又是什么人？他自什么路离开？”祁霄史以楚一起道：“惭愧得很，连面也没有见到。”
韩亦昭心想萧史二人既猜不出，自己就将头想破了也是无益。突然听到有马嘶叫，开窗去看，大喜过望，就见他极爱惜的那匹白马与萧定的黑马拴在厩里，两匹马儿并头吃料，挨挨擦擦。想来幸好马儿识途，自己又跑回来，忍不住谢道：“亏得史兄弟。”祁霄笑道：“一匹马谢得一句，昨夜左使为咱们筹措五百匹马，两下里签了盟约，怕不谢得舌头也断了。”韩亦昭皱眉道：“他昨晚才醒，你昨夜就来扰他。”
祁霄就有些尴尬，萧定却从容含笑道：“我想了许久，我们这番天幸没有折损人手，但总是跌了个大筋斗。敌人故意趁我们会盟时下手，其意恐就在于搅浑了水，让两边相互猜忌，最终搅黄了事。他既不愿两家结盟，必更有极深的算计在，我偏偏要将这盟约越做越大，教他阴谋不成。”韩亦昭心底惊佩，史以楚也是轻轻赞道：“好手段！”
跟着耳中传来一声呵欠声，原来是邵应棋坐在角落，此时早已星眼倦饧。祁霄第一个站起身，拄着拐道：“今日咱们歇了吧，也让病人好睡。”萧定也搁下茶碗，晃晃悠悠站起来要走，韩亦昭有千百句话想出口，又总觉行迹太露，只得以目光无声追问，萧定便又是一笑，细长的黑眼睛弯起来，像是微含歉意，又流露出一丝温柔，摇摇头示意无需挂碍，就跟着一干人出去了。
结盟诸人中，论伤势倒以史以楚为最轻，韩亦昭和祁霄一个虚一个瘸，倒足足在辰华教这分坛里养了七八日，直到过了惊蛰，河湟五百匹军马备齐，萧定要赶去接马，韩亦昭和祁霄也要回转义军处置军务，那一夜便是辰华教设席相款，两边一并与宴。
席间觥筹交错，祁霄往来敬酒，辰华教的叶璋在与史以楚划拳，史以楚笑吟吟的只是袖中出拳，叶璋连划连输，已经喝了三四碗下去。萧定长身玉立，在几张席面上往来酬酢，连盏未曾离口，灯火通明，觥筹交错，许是喝得急了，颊侧连眼尾都带出一晕薄薄的红意。
此时屋里地龙烧得正旺，热气蒸腾，熏得人汗湿重衣，众人聊天间，又渐渐说起一桩大胤近日的军事。原来衣带江畔所设的是大胤第一折冲府，折冲都尉邱靖日前发觉衣带江畔麋鹿匿迹，是附近狼群大举活动的征兆，果然两三日后便察觉同罗精骑集结，趁夜横渡衣带江。邱靖于衣带江南岸层层设下拒马，又多贮引火之物，同罗骑兵半渡时便令放火，同时胤军箭下如雨，同罗骑兵畏火而退，勉强冲杀过来的也被拒马拦住。战后检点，江畔江中留下千余具人马尸首。
大胤久败于同罗，此役已属近年来罕见的大捷，邱靖居功厥伟。此时议论起来，人人都是喝彩痛饮，酒兴勃发。祁霄一只脚踏在条凳上，引吭而歌：“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旁边叶璋已喝得半醉了，击掌为他打着拍子。
萧定听了起头几句，便抄起铁笛，就于口唇，一缕清响乍然流淌而出。这笛身生铁铸就，声音也就格外高亢。他低眉横吹铁笛，倒有好几个人持箸击节，跟着唱。“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萧定停下笛，轻轻道：“男儿志当如此！”
韩亦昭望着引管长吹的萧定，他这一缕笛声并未受到歌声的丝毫压制，反而盘旋缭绕，直上清霄。萧定黑发被厅外的风吹得有些乱了，微微透出些平日不常见的狷放。他以一介文士之姿坐在满座武人中，双眸如星，光芒璀璨。韩亦昭在席上坐着，眼见他风姿如许，心里不知怎么又煎熬起来，只觉此人处处极合心意，想着他明天要走，也不知几时归来，能否归来，归来又如何得见，忍不住擎起一只酒坛，一碗一碗的闷酒只是喝。
“但歌大风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祁霄长声曼吟。“胡无人，汉道昌！”
一曲吹罢了，也是席面将散时。韩亦昭挟了半坛残酒回房，倒在榻上发呆。眼看月上中天，突然门上轻轻一声剥啄。他踉踉跄跄起来开门，问了声“是谁——”手搭在门框上，声音就咽了回去。
月光如水，萧定一身黑衣，见他门开着半扇，就含笑自他身侧挤了进来，大大方方地道：“我来看一看将军。”韩亦昭只疑自己喝醉了，问道：“你是真的还是假的？”萧定在他身上嗅了一嗅，笑道：“好大的酒气。”一眼瞅着案上那只酒坛子，道：“也借我喝一口。”说着阖门回身，举起酒坛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韩亦昭伸手去拦，道：“你席上可也喝得不少了。”萧定摇头道：“没有醉。”
韩亦昭发觉他是真的没有醉，目光清澈如水，颊上红意又渐渐褪了，月光下一袭黑衣，带一点萧索孤冷的味道，一滴酒顺着唇角滑下，又自下颔跌落。他不由自主地接过酒坛，跟着灌下一口酒。萧定问道：“我听说陇西石丛茂，渭北邱靖，再加上将军，当时并称李贯亭以下的三杰？”
韩亦昭哧地一声笑了，道：“管保是祁霄那老小子又在胡吹大气。”萧定问道：“石丛茂和邱靖，两个人谁强一些？”韩亦昭不想他问起正事来，道：“自然是石丛茂！他为人勇悍，带兵很有一手，前些年跟同罗人硬碰硬着实不虚，也是如此才做得李贯亭的副手。”萧定道：“这些年呢？”韩亦昭恼道：“这些年不行了！你不知道，那王八蛋趋炎附势得紧，也不知怎么，竟认了秦杞当干爹，一发为虎作伥了，当年将我赶出军中，也有他在背后做手脚，现在气焰高张，怕连李贯亭也得让他几分。”萧定略做思索，问道：“邱靖为人又怎样？”韩亦昭道：“邱靖极好，果决不如石丛茂，稳重却胜过他。当年先父教我兵法，他也同帐而学，算是我师兄。”
“忠良可敬。”萧定肃容说。“我明白了，就是邱靖。”
史以楚做个缩身姿态，伸手捏住鼻子，用力扇风，犹如哑剧一般，韩亦昭仍未明白，转头去看萧定，想他解释。萧定含笑道：“定是马厩。”
史以楚笑道：“左使果然高明！我钻进马厩，不分青红皂白给了一通鞭子，把它们赶出厩去逃命，骡马四下乱跑，动静大了，先就引走了一半狼群，我趁机把草料和臭烘烘的马粪都倒进饮马的槽子里，自己也钻在里面，当真是臭气熏天，那也只好忍着。那群畜生将几个杂役的肠肚都掏出来吃了，后院的火头越来越大，这才散了。我又生怕还有敌人，仍在马槽子里缩了半夜，直到天色全明，爬出来四处寻你们不见，足花了六七日功夫，才打听到近日有大把人手出没潜山脚下，跟着过来一探，便遇到祁道长和这位小妹妹你侬我侬。”祁霄脸色赧红，道：“什么你侬我侬了？”邵应棋却愣愣地问道：“道长和我有什么浓？”她一派天真，众人都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史以楚就只是笑，道：“好罢，道长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韩亦昭偷眼打量祁霄和邵应棋，觉看上去倒是郎才女貌，忍不住心中暗笑，又想萧定与史以楚二人都是机变可畏，不由得道：“若是我留在上面，多半便被狼吃了。”又忍不住问道：“那地道里差一点害死我们的，又是什么人？他自什么路离开？”祁霄史以楚一起道：“惭愧得很，连面也没有见到。”
韩亦昭心想萧史二人既猜不出，自己就将头想破了也是无益。突然听到有马嘶叫，开窗去看，大喜过望，就见他极爱惜的那匹白马与萧定的黑马拴在厩里，两匹马儿并头吃料，挨挨擦擦。想来幸好马儿识途，自己又跑回来，忍不住谢道：“亏得史兄弟。”祁霄笑道：“一匹马谢得一句，昨夜左使为咱们筹措五百匹马，两下里签了盟约，怕不谢得舌头也断了。”韩亦昭皱眉道：“他昨晚才醒，你昨夜就来扰他。”
祁霄就有些尴尬，萧定却从容含笑道：“我想了许久，我们这番天幸没有折损人手，但总是跌了个大筋斗。敌人故意趁我们会盟时下手，其意恐就在于搅浑了水，让两边相互猜忌，最终搅黄了事。他既不愿两家结盟，必更有极深的算计在，我偏偏要将这盟约越做越大，教他阴谋不成。”韩亦昭心底惊佩，史以楚也是轻轻赞道：“好手段！”
跟着耳中传来一声呵欠声，原来是邵应棋坐在角落，此时早已星眼倦饧。祁霄第一个站起身，拄着拐道：“今日咱们歇了吧，也让病人好睡。”萧定也搁下茶碗，晃晃悠悠站起来要走，韩亦昭有千百句话想出口，又总觉行迹太露，只得以目光无声追问，萧定便又是一笑，细长的黑眼睛弯起来，像是微含歉意，又流露出一丝温柔，摇摇头示意无需挂碍，就跟着一干人出去了。
结盟诸人中，论伤势倒以史以楚为最轻，韩亦昭和祁霄一个虚一个瘸，倒足足在辰华教这分坛里养了七八日，直到过了惊蛰，河湟五百匹军马备齐，萧定要赶去接马，韩亦昭和祁霄也要回转义军处置军务，那一夜便是辰华教设席相款，两边一并与宴。
席间觥筹交错，祁霄往来敬酒，辰华教的叶璋在与史以楚划拳，史以楚笑吟吟的只是袖中出拳，叶璋连划连输，已经喝了三四碗下去。萧定长身玉立，在几张席面上往来酬酢，连盏未曾离口，灯火通明，觥筹交错，许是喝得急了，颊侧连眼尾都带出一晕薄薄的红意。
此时屋里地龙烧得正旺，热气蒸腾，熏得人汗湿重衣，众人聊天间，又渐渐说起一桩大胤近日的军事。原来衣带江畔所设的是大胤第一折冲府，折冲都尉邱靖日前发觉衣带江畔麋鹿匿迹，是附近狼群大举活动的征兆，果然两三日后便察觉同罗精骑集结，趁夜横渡衣带江。邱靖于衣带江南岸层层设下拒马，又多贮引火之物，同罗骑兵半渡时便令放火，同时胤军箭下如雨，同罗骑兵畏火而退，勉强冲杀过来的也被拒马拦住。战后检点，江畔江中留下千余具人马尸首。
大胤久败于同罗，此役已属近年来罕见的大捷，邱靖居功厥伟。此时议论起来，人人都是喝彩痛饮，酒兴勃发。祁霄一只脚踏在条凳上，引吭而歌：“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旁边叶璋已喝得半醉了，击掌为他打着拍子。
萧定听了起头几句，便抄起铁笛，就于口唇，一缕清响乍然流淌而出。这笛身生铁铸就，声音也就格外高亢。他低眉横吹铁笛，倒有好几个人持箸击节，跟着唱。“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萧定停下笛，轻轻道：“男儿志当如此！”
韩亦昭望着引管长吹的萧定，他这一缕笛声并未受到歌声的丝毫压制，反而盘旋缭绕，直上清霄。萧定黑发被厅外的风吹得有些乱了，微微透出些平日不常见的狷放。他以一介文士之姿坐在满座武人中，双眸如星，光芒璀璨。韩亦昭在席上坐着，眼见他风姿如许，心里不知怎么又煎熬起来，只觉此人处处极合心意，想着他明天要走，也不知几时归来，能否归来，归来又如何得见，忍不住擎起一只酒坛，一碗一碗的闷酒只是喝。
“但歌大风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祁霄长声曼吟。“胡无人，汉道昌！”
一曲吹罢了，也是席面将散时。韩亦昭挟了半坛残酒回房，倒在榻上发呆。眼看月上中天，突然门上轻轻一声剥啄。他踉踉跄跄起来开门，问了声“是谁——”手搭在门框上，声音就咽了回去。
月光如水，萧定一身黑衣，见他门开着半扇，就含笑自他身侧挤了进来，大大方方地道：“我来看一看将军。”韩亦昭只疑自己喝醉了，问道：“你是真的还是假的？”萧定在他身上嗅了一嗅，笑道：“好大的酒气。”一眼瞅着案上那只酒坛子，道：“也借我喝一口。”说着阖门回身，举起酒坛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韩亦昭伸手去拦，道：“你席上可也喝得不少了。”萧定摇头道：“没有醉。”
韩亦昭发觉他是真的没有醉，目光清澈如水，颊上红意又渐渐褪了，月光下一袭黑衣，带一点萧索孤冷的味道，一滴酒顺着唇角滑下，又自下颔跌落。他不由自主地接过酒坛，跟着灌下一口酒。萧定问道：“我听说陇西石丛茂，渭北邱靖，再加上将军，当时并称李贯亭以下的三杰？”
韩亦昭哧地一声笑了，道：“管保是祁霄那老小子又在胡吹大气。”萧定问道：“石丛茂和邱靖，两个人谁强一些？”韩亦昭不想他问起正事来，道：“自然是石丛茂！他为人勇悍，带兵很有一手，前些年跟同罗人硬碰硬着实不虚，也是如此才做得李贯亭的副手。”萧定道：“这些年呢？”韩亦昭恼道：“这些年不行了！你不知道，那王八蛋趋炎附势得紧，也不知怎么，竟认了秦杞当干爹，一发为虎作伥了，当年将我赶出军中，也有他在背后做手脚，现在气焰高张，怕连李贯亭也得让他几分。”萧定略做思索，问道：“邱靖为人又怎样？”韩亦昭道：“邱靖极好，果决不如石丛茂，稳重却胜过他。当年先父教我兵法，他也同帐而学，算是我师兄。”
“忠良可敬。”萧定肃容说。“我明白了，就是邱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