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山山脉蜿蜒,到了乱葬岗一带颇为荒凉,只有一两个村落。韩亦昭将萧定横担在马上,走了二三里地,深夜里直敲开了十二三户农家的院门,才勉强找到一位五十余岁的大夫。说是大夫,其实不过是略通些粗浅医术,识得几味草药。见韩亦昭深夜里明火执仗般擂门,不由分说横抱进一个人来,本来已经颇感不耐,待他将萧定搁置土炕上,那大夫只搭了一搭脉,便道:“没得救了。”韩亦昭骇然道:“什么?”那大夫耷拉眼皮,道:“这是你浑家不是?有子嗣没有?气血耗竭,心脉欲绝,至迟不过挺上三五日。”原来业不甚精,把脉中竟未辨出萧定是男是女。韩亦昭急道:“你先开个药方来!”那大夫道:“还开什么方子?你家提前节哀,及早再娶再生了为上。”似乎认定萧定已无生理。韩亦昭气极,喝道:“我叫你抓药!”将怀中银两胡乱掏出来拍在土炕上。那大夫见有银两,也索罢了,嘟嘟囔囔道:“补血益气,咱们小地方又没有参,不过是加上些黄芪,当归,熟地,女贞子。”说着拉开破旧药柜,依次取了几味,在药罐子里咕嘟嘟地熬了起来。

    此时已近三更,室内油灯如豆,韩亦昭在土炕边坐下,一摸萧定手脚冰冷,吃了一惊,急忙去摸他心口,幸好仍然温热。他想:“补血益气,是不是要先保暖些?”便也不顾六月天时,让那大夫寻出过冬的被褥来,将萧定牢牢裹了,连脖颈也围得严严实实,又坐下来盯着萧定的脸。萧定数日里迭遭折磨,连下颔轮廓也尖瘦了许多,再没昔日的刚硬利落,黑发凌乱委在枕畔,当真就有些女子的模样,此时笼在被中,倒似乎是沉沉睡去了。韩亦昭心里又是焦躁,又是难过,提起火钳来捅了捅药炉,心想:“那虫子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在他心口乱窜?他之前隔三差五吃那药丸,是治这鬼虫子的不是?唉,他怎么……一句也不肯跟我说?”陡然又恨恨地想:“他内心深处,其实从来并没将我当做一个可信可倚,可供托付的人。”跟着便想起自己对他折磨如此,又夺回文定之物,直如当面悔婚一般,对萧定实是极大的羞辱,又怎能怪他缄口不提?想到此,心里不禁又是一阵揪扯,注视着那药罐盖子噗噗噗地跳动,满屋子药气熏鼻。过了好一会,那大夫过来将药罐盖子揭了,滗出一小碗黑褐药汁来,盛在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韩亦昭接了过来,细细吹温了,扶起萧定上半身,但萧定浑不受力,手一松往后便倒。那大夫道:“你浑家病成这样,怎能这般喝了进去?”取了根木筷,掐着萧定两颊,强令张开嘴来,将筷子横楔了进去,又找了一只木勺。韩亦昭接了过来,以木勺慢慢灌下了小半碗。萧定昏迷不醒,但总算还会吞咽,喉头肌肉慢慢滚动,一口一口咽了下去。那大夫在旁看了一会,忍不住大着胆子道:“我原道是你浑家……怎么又有喉结?”韩亦昭恼道:“就是我浑家。”大夫不敢再说,自去灶下淘米,道:“教你们扰得一夜不曾睡,鸡都啼了。”

    韩亦昭侧耳细听,果然村落里远远近近几只鸡啼鸣,窗纸也慢慢亮起。他扶着萧定在怀里,一边灌药,一边道:“早饭多做两个人的。”那大夫不满道:“我这里是医家,又不是开客店。”韩亦昭道:“要你一碗稀饭罢了,吃穷了你怎的?”

    那大夫嘟嘟囔囔,敢怒而不敢言,过了一时,当真捧了两碗白粥过来,道:“咸菜须没有了。”韩亦昭也懒得去与他罗唣,又去拿木勺来回翻搅晾凉白粥。一回头,突然见冬被下的萧定眼睑微微睁开一线。他大喜过望,扑过去查看,萧定果然是醒了,嘴唇轻微张合两下,韩亦昭问道:“什么?”萧定喃喃道:“水。”

    韩亦昭直是大喜过望,就将他上半身垫高了些,米汤吹温了一勺勺给他喂下去。但萧定只喝到七八勺,就突然直着颈项干呕起来,呕了几下,便将喂进去的米汤吐了个干干净净,食糜中全是血块。那大夫在旁看见,也是骇了一跳,将韩亦昭拖到旁边,低声道:“不成的了!趁着还有气好摆弄,给他换了衣裳罢!”

    韩亦昭听了半天,才明白那大夫是要他给萧定换上寿衣,气得反手一巴掌将大夫推了个趔趄,又扑到炕沿去看萧定。萧定居然尚且清醒,细长的黑眼睛慢慢一转,从墙壁看到屋梁,又落到韩亦昭面庞上,轻轻问道:“这是哪里?”韩亦昭说不出话,那大夫在后面爬了起来,战战兢兢道:“此地是西野河村。”萧定哦了一声,面上竟似浮起一丝恍惚,喃喃道:“西野河,东野河,东边再过去是校场沟村,白马峪……”那大夫忍不住道:“你是本地人?”萧定喃喃道:“我幼时在这里要过饭的。”又转脸过来,看着韩亦昭。

    他此时连说话也是艰难,就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才轻轻道:“过了白马峪,再往东走,有个朱家村。”喘了几口气,又道:“那时你初次带我……到了五里坪镇上,救过一位……朱四娘……你记得么?”韩亦昭哪里料到他此时翻起这些往事来,只觉恍如隔世,想了一下,才道:“记得。”萧定点点头,道:“她家就在村口……”说着又喘起来,韩亦昭急道:“你少说几句,歇一歇!”萧定喘息得越来越急促,哑着声音道:“我把邱将军的女儿寄在她家里!我死后,你去接了回来……”

    韩亦昭心头一阵剧烈锥痛,手里木勺跌落下去。邱靖身死后,他知道乱军之中凶多吉少,于那一双母女下落总也不敢深想,待萧定自承未曾保护妥当,更加不做指望。然而……那孩子总还活着!萧定到底未曾全然辜负!可是……

    萧定勉强说过这几句话,就已经喘个不停,偶尔又干呕一下,此时是任什么东西也呕不出了,就是一下一下喉头往上干返,所幸总是未曾再吐出血来。韩亦昭束手无策,伏身紧搂他在怀里,惊觉这人黑衣之下原来瘦成了一把玉质的骨。萧定的瘦是那种骨节匀停的瘦,每一寸骨骼都恰到好处地支棱着,照旧撑起整个人的轮廓,所以初看时并不醒觉,只是原本润泽的肌肤就在这些骨质上枯萎下去,像是开败了的花,带着垂死的惨淡颜色。

    他端起药碗,又想去喂萧定,萧定竟躲了一躲,喃喃道:“太苦了。”韩亦昭想他经过多少苦痛,何乃会畏惧这一碗苦药,突然心中一悸,仔细又去看,果然见萧定目光游离,已经不甚清醒,刚才这句说话竟是谵妄。他心一横,又去掐着萧定双颊,要将那碗药强灌下去,然而萧定牙关紧咬,竟然已经不能张口。韩亦昭惶急无计,心想:“就是再全数呕了出来,也比送不下去的要好!”端起药碗来吸了一大口,嘴对嘴哺了下去。萧定几已失了意识,仰在炕上任他折腾,只胸口微微起伏,那大夫在旁边看着,只是摇头。

    韩亦昭忙了半个时辰,才将那碗药汁全送了下去,坐在萧定身边守了一会,那大夫终于又过来劝道:“我家是开门做生意的医家,你不可让他死在我家里,须坏了我的名声。更何况你要吊着他的命,总需大补气血之药,在这里无非是活生生耗死了。”韩亦昭知道他说的不假,想:“乡野地方没有好医馆,除非是去细柳。”又掏出些银钱来,道:“请你去雇一辆马车来。”大夫苦笑道:“又不是车马行,村子里哪里去雇?”韩亦昭道:“就弄一辆板车来也好。”那大夫道:“后院有辆拉药材的板车,只是没驴骡。”韩亦昭道:“我骑来有马,给我套上。”

    那大夫帮他套好了车,将萧定连被褥搬到车上,不禁又劝道:“少年郎,你对浑家重情重义,到这份上就是你岳家也说不得什么。只是他这心脉亏空太甚,任什么名医圣手也未必补得起来,就是勉强吊住了命,也不免参茸芝草,常年累月的吃了下去,实是个天大的窟窿。我劝你长痛不如短痛,及早放手为是。”他胡须也花白了,虽然医术不济,但确然劝得极是诚挚。韩亦昭心中又是一酸,哽咽道:“我绝不放手。”说着拉起板车,就要出门。那大夫见他坚执,不由长叹一声,自药柜角落里摸出两三根东西塞在他手里,道:“医家没甚么好药,只有些碎参须子。”韩亦昭深深躬下去,将参须塞在萧定舌下噙了,扶起车便走。

    他这白马纵是神骏,终究是乘马而非挽马,脚程快也有限。韩亦昭扶着板车,又担心萧定颠簸受震,一路上不免停下照看,足走了一上午,中午时到了另一个村子,寻人问路,就是萧定提过的东野河村。韩亦昭找农家歇了一时,给萧定强喂了一碗鸡蛋水下去,下午又往东南而行,倒得傍晚,在校场沟村住下。这村子比前几个村庄略大些,韩亦昭四处求问,在村中买得一支不知是谁囤下的人参,手指粗细,请村人浓浓的煎了一碗汤,给萧定灌服下去。

    或许是这一根参当真得见奇功,到了入夜时,萧定已经醒来,且神智也甚清晰,能与他对答数句。韩亦昭请借宿之家将一只母鸡杀了剁碎,熬得泥茸般烂,拿勺子一勺一勺喂萧定。萧定便就着他的手,将鸡茸吃了半碗,两颊也微微透出些温婉红意,倒有些重病要好的意思。韩亦昭心里一宽,心想:“他总还是习武之人,毕竟根底放在这里。”见他喝了鸡汤,出了一层薄汗,就打了一盆温水,拧干汗巾给他擦拭。擦到锁骨之下时,又看见昨夜拿铁箭头捅出来的那个创口。韩亦昭一边轻轻擦拭血痂,一边忍不住问道:“你……心口里的,那是什么东西?”

    萧定只低头看了一眼,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微变,道:“扶我起来。”韩亦昭不明所以,撑着他背后,抬起他上半身。萧定极艰难地盘膝坐直了,摆出一个五心朝天的姿态,双眼微闭,似乎在试着吐纳。韩亦昭又是一喜:“他若能运功,想来恢复便更快些。”

    但一个念头还未转过,就见萧定陡然睁开眼睛,面上竟有些罕见的惶恐,他甚至张大了眼睛去寻韩亦昭,惊惶去抓他衣袖,问道:“我笛子呢?”韩亦昭不明所以,自枕下扯出他外衣,抖出衣袖里那根铁笛,萧定一把攥住,猛地直起身来一挥。

    削瘦腰身撑起两尺便已力竭,萧定极狼狈地跌落在榻上,生铁七孔跌落在手边。

    他旋即又尽力支起来,复抓起那笛子,身姿略一凝滞,竟回身向韩亦昭胸口狠狠捅了下去!

    韩亦昭没有躲,他不需要躲。萧定用的是无锋的吹口,落在他衣襟上的时候,力道已经极近衰微,只在衣襟上带出一道褶痕。

    萧定慢慢放开韩亦昭的前襟,看着自己的十指。指根依旧有着习武人的薄茧,可是却已抓不起一支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