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沟距离细柳大半日路程。这一天早上起来,韩亦昭吃过早饭,便收拾了干粮行李,去后院套上板车,扶萧定坐在车上。两人一路缓缓而行,到了细柳城外,官道上远远望见城门下行人来往,突然想到上次两个人同去细柳,倒也是这么一辆板车,萧定装作产妇,抱着枕头混了进去。时至今日竟然又是如此去往细柳城,不由得心中一阵喟然。萧定显然也想到了,转头望着他,轻轻道:“将军这番依旧须将车马寄下,不然恐怕有些不便。”韩亦昭道:“甚么不便?”萧定不答,只道:“若要进城,听我的便是。”韩亦昭不明所以,只不愿违逆他,在城外找了个茶水铺,将白马板车一并留下了,就扶着萧定慢慢往城门走。走到城下的时候,一抬头,猛地吃了一惊——

    白纸黑字绘影图形,城门上张贴着悬赏榜文,捉拿辰华教一干匪首,而那不知哪家画工的妙手丹青,绘着极英秀的一张脸,那个标志性的下巴居然颇为神似。

    神似到了对着萧定本人,一眼就能认得出来的地步!

    韩亦昭猛地旋身,把萧定护在怀里,心一瞬间就跳得擂鼓一般。

    而萧定被他拥着,脸上又浮起些许悲哀神情,慢慢推开他的手,将自己发髻拆开,散乱披了下来,又在路边拔了几根野草,胡乱打成结插在头上,满手抹了泥土灰尘,将脸颊俱涂抹脏了,才道:“这便进城去罢。”韩亦昭望着他这一番举动,只觉心头迷惑,呆呆地问道:“怎么进?”萧定道:“若问起,便说你是江牙逃出来的镇民,日子无以为继,来细柳城里卖浑家。”韩亦昭愕然道:“卖浑家?”萧定道:“就是把我卖了

    给旁人。”

    韩亦昭此时方知将车马寄下的深意。他那一匹白马千金难买,绝不是农家之物。此时二人都是一身农人衣裤,徒步走来,萧定人又憔悴,倒就真有些落难的样子。此时再无别法,就道:“你挡着些喉结。”萧定垂下头去,翻起衣领连下颔俱掩住了,韩亦昭一横心,扶着他便往城门下走。

    他走到城门下方知萧定为何要出此计策。细柳城西门口本是一带车马店,供宵禁前赶不及入城的行人打尖所用。此时竟有不少流民一团一团簇拥在城下,沿着城墙根摊开铺盖,长声叫卖,而声声此起彼伏,也并不是卖什么货物,而是“九岁小儿一千五百钱”、“六岁女值面五斗”,被卖者就跪在旁边,任人挑拣,竟是个成了规模的买卖之市!

    韩亦昭来往细柳多矣,竟不曾见此景象,不由得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萧定反倒从容些,轻声道:“妇人一名,良家子,二十四岁。”说着就在他脚边跪了下去。韩亦昭仍觉醒不过神来,却看见有个似是商人打扮的中年人在市中徘徊,似乎有意寻买。不少流民也见此人是个买主,叫卖声都高了些。那商人四处踅寻,一时见被围住了,就四方团团作揖,道:“诸位父老,咱是细柳人士,家里开个小小豆腐铺子,本有一妻,多年不曾有儿女,故此愿买个妾室回去。咱已是三十有五,也不要那年少的女娘,生怕管束不住,多生事端。愿要个二十余的,只为生养,并不在乎是不是处子。”

    围在他身边的流民听了此言,就有一些卖小儿的退了下去,那些卖女眷的反倒凑得更近,一个个争着道:“我家有姐妹。”“我家有女儿。”那商人便一个个轮番看将过来,有时候摇一摇头,有时又似乎犹移不定。看到韩亦昭身畔跪着的一个年轻妇人时,有个老妇便凑上来,道:“这是老身的媳妇,本姓徐,二十六岁,惯能生养,已有二儿一女,且善歌。官人若带回去,闲时也算有些情趣。”那商人道:“既有三个孙子女,想必是家中和睦的,作甚要卖?”老妇惨然道:“老身亦只有一个独子……”说着便哽咽了。

    那年轻妇人却仰起脸来,含泪开口,却是一曲短短的唱词。“去岁陷南铺,贫家先丧父。今年陷江牙,道间又丧夫。十日一得食,阖家对坐哭。幼童饥啼急,市间卖儿妇。来日剩一身,茫茫前无路……”她样貌不差,红唇皓齿,声音柔婉,确是极好的喉咙,唱着唱着,一老一青的两个女子就相抱吞声而哭。跟着人市上又有不少低低的啜泣声响起,不知是触动了几家情肠。那商人亦觉惨然,问道:“卖多少钱?”老妇道:“不要银钱,但要供我和三个小儿三年的粮食。我已老了,小儿又小,听着繁琐,原吃你不多些。”那商人点点头,道:“容我想想。”又转头去看旁人,突然眼前一亮,走上前来指着问韩亦昭道:“这个价银多少?”

    韩亦昭不想竟有人问及萧定,一时间不知所措。那商人只当他不惯开口卖人,一边打量萧定,一边道:“多少年纪?叫什么?”韩亦昭只得道:“二十四岁,本姓陈。”那商人问道:“是你浑家?”韩亦昭道:“是。”那商人道:“你却有福气。生养了没有?”韩亦昭道:“没有。”那商人皱眉问道:“可是不能生的?我须不要不抱蛋的鸡。”一边竟要伸手去试量萧定的腰胯。萧定跪得腰身更低,韩亦昭忍不住伸手一拦,那商人不满道:“你卖银多少?开价便是。”韩亦昭张口结舌。那商人见萧定久不说话,问道:“总不成是哑的?”韩亦昭如抓住一根稻草,一叠连声道:“天生是哑的。”那商人啧了一声,道:“可惜了这张脸。”回头又看看先前那少妇,想了一想,道:“就是你家这个了,你两个随我来罢。”那老妇千恩万谢,年轻妇人却又哭起来,道:“容我拜别婆母。”说着跪在泥土里,用力磕头,磕得额上俱青紫了,只道:“媳妇从此去了!阿母看顾我三个孩儿!”那老妇也是哭着道:“我儿去了新官人家里,学着恭敬大妇!”又跪下向那商人叩首。那商人亦觉惨切,扶了起来,道:“我家是积善人家,并不虐打妾室,一应年节,许她回来探亲,若生养了,更加厚待。”说着拉起二人,自去人市上寻中人登记画押去了。

    此时暮云四合,天色已晚,人市上卖者见更无新买主,都是三三两两的回转城里,韩亦昭拉起萧定,混杂在人流中,守城军士想来多日看得疲了,亦不细做盘点,倒是轻轻松松便混了进来。两人站在城内,都是心神俱疲的相视一笑,竟不知是得逃一劫的轻松,还是物伤其类的怜悯。韩亦昭问道:“城里这般大动干戈的搜捕,恐怕不能投宿在客栈。你教中的那间药铺子还在不在?”萧定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韩亦昭将他头上的野草结扯下来扔了,帮他擦净脸颊,理顺头发,披在两肩,萧定微微仰脸看着他,暮光中有些别样的温婉。韩亦昭拉起他的手,忽然心中微微的一阵荡漾,想着若干年后,萧定当真嫁了自己,两个人便这么日日手挽手的踏着满地余晖归家,又觉胸中一阵静谧安宁,道:“我们往那边去。——官府做什么又突然捕你?”萧定并肩随他走,似乎有些懒怠不想答,隔了一会方只短短地道:“江牙败后,不少难民逃来了细柳,当时是晴川接应,可料不到那几日来的人如此多,断不是我们一个草莽教派收拾得住。”韩亦昭问道:“那便怎样?”萧定道:“那几日应对不及,已有了饿殍。晴川一急之下,领着饥民把细柳城的官仓劫了。”韩亦昭愕然道:“官仓?”萧定点点头,道:“杀了粮吏之后,更加收拾不住,开仓大赈,饥民明火执仗的如抢一般,也不知有多少人混在其中浑水摸鱼。后来朝廷急从周围临郢、延川两城调了军兵过来大剿细柳……杀了个人头滚滚。”又道:“敝教所经营二十余年,这一遭便毁了大半。我义父当时在病中不能主事,总坛被剿,乱事冲击,自此不知下落。我来时已晚,只能命陆湛尽可能保住人手,家业散便散了!……后来我又与陆湛分开,听他回话说,竭尽全力,也只是救下了一个晴川。再后来,我……连他们的消息也断了。”说着黯然。

    韩亦昭知道他与陆湛两下分散,之后怕是又回归壶嘴坳战场,反复寻觅幸存踪迹。想他出身所在几乎被剿了个干净,竟如家破人亡的一般,自身又迭遭伤病如此,设身处地替他想想,也不由得心中恻然,伸手握住了萧定的手,只觉他两肩削瘦,手指冰冷,揽在怀里时硌得锁骨发疼。并肩又走了几步,突然间心头一喜,抬手指着道:“是那个药铺子不是?”

    萧定抬头,望着街道上有些破旧的匾额,正是墨笔写下的“诚济堂”。门扉依旧,似乎又并没经过这一番乱世。

    他怔怔望了一会,默然挣脱了韩亦昭的手,走上前去,握住铜环铮铮叩门。三下长,两下短,又是三下长。如此叩了几道,便听到有人在门内迟疑问道:“小店已下板了,敢问是何方贵客降临?”

    萧定似乎也有些恍惚,隔了片刻,方缓缓接口道:“赤日炎炎,天寒雪深,可容远道行人投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