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铭这才发现虫娘有一张极艳的脸,肌肤白腻,一眼可知的南疆样貌,但那轮廓似乎又多了些深邃。夫人虽口称她阿姐,但夫人眉秀眼长,容貌婉丽,又不是虫娘那种明艳娇媚的美,两个人对面相坐,便知绝不是血缘的姐弟。燕铭无端觉着虫娘在某个角度看着眼熟,似乎像什么他曾认识的人,但又想不起来究竟是谁。虫娘喃喃道:“你怎么知道?”夫人不答。虫娘忽而一把抓住了他手腕,道:“是了!阿定,你最是聪明,你帮我找一找他,找一找磨延啜!”

    夫人任她抓着,只是淡淡的道:“你以前便是来这里找磨延啜?”虫娘道:“是。这半年来,我来此吹起芦笙,他便出来会我,只是我提起嫁娶,他便吞吞吐吐。最后一次见他,是大半个月前,自那之后,无论怎样吹奏,都再也不肯前来相见了。”夫人似乎并不惊异,只道:“九月末之后,他早已不在这里了,你就是吹断了芦笙,也是无用。”虫娘问道:“你怎知道?”夫人道:“跟你纠缠了这许久,有你处总就有他,在徐家集待了五个月,偏偏又在这些日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的人,我倒是当真只识得那一个。”说着铺开了一张纸,就拿燕铭早上烧过的那根炭条,勾勒几笔,就在纸上落下一张人像来,一边问道:“你的磨延啜,是这个样子不是?”

    他随手勾画,鼻子眼睛渐渐成形,越来越是清晰。虫娘看着,喜道:“是了,就是他,这就是他!”

    而燕铭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背上通了下来。夫人笔下的那个人,岂止虫娘认识,之前连他也是日日得见。

    正是前些日子率队押送粮食,被无端砍下了脑袋去的义军军师,史以楚!

    夫人将笔一扔,问道:“你若要我帮你寻他,便好好答我问话。羊角汊那一夜,是你二人分头弄断了两座浮桥,是也不是?”虫娘喃喃道:“他弄来些炮药,炸断了一根桥桩,又嘱咐我去另一座桥上放些毒物,要弄得人不敢过桥。”夫人又问道:“再往前些日子,春天的时候,咱们教中分坛的密道,自也是你告诉他的了。”虫娘道:“他让我将图纸给他完完整整的画了出来。”夫人冷冷地道:“若非我们命大,早在那时,就被他困死在密道中了。”虫娘仰面看他,急道:“不,不是的,阿定,我不想杀你!那一次你追着我们到了衣带江边,差一点就看到了他的脸,是我拦住了他不下杀手!我……”夫人看着他,道:“你是要讲些姐弟情分与我?你可知你走之后,咱们教中成了什么样子!”说到此时,已经声色俱厉。虫娘低下了头去,道:“我听说……是遭了剿。”夫人冷笑道:“不过是多了不知多少的家破人亡罢了,连义父也是生死不知!偏你与肚里这一个没成形的孩子,便金贵得了不得?”

    虫娘颤抖了一下,问道:“你也并不知义……卫昙的下落?”夫人淡淡的道:“我不知,许是早也死了。他年事已高,身子又差,便不死在清剿中,又需捱着你亲手下的蛊虫。他创下这个教派,行事间一辈子的光明磊落。就算私德上有亏于你,大节上毕竟俯仰无愧。你纵然不认他这个生父,但总该敬他一声卫教主。”虫娘垂下了头,轻轻道:“阿定,你也好,他也好,总是常常讲些家国大义,他在之时,也是更看重于你。可我和我娘,就是被你们这些家国大义误了一辈子。我倒情愿我爹并不这般光明磊落,盼他自幼时就好好的陪在我身边,是贩些小买卖也好,种些麦子也好,打些猎捕些鱼也好,能做我一个人的阿爹,却不要如卫……教主一般,做天下人的父亲。我如今去找磨延啜,也不过是盼着我肚里的这个孩子,不必如我一般,一出生就没有阿爹。”

    夫人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长气。

    虫娘垂着头,手放在自己小腹上,立起了身,低声道:“阿定,不必再劳你,我自己去找。”

    她盈盈起身,就又往窗格而去,似乎就是要翻了出去。却听见背后夫人冷着声音道:“站住。”虫娘一回头,已是流下泪来,夕阳下脸颊上亮亮的两条水痕,倚着窗问道:“阿定今日是要将我也留下了么?”燕铭眼前一晃,就见虫娘指间蓝汪汪的一串毒刺指环亮了出来!他本能地挺上一步,护在夫人身前,心里想:“就是妖怪,今日也不能让她伤了夫人去!”

    夫人却只静静地坐着,伸手拨开了他,向着虫娘道:“磨延啜,我给你找!你按我说的做,我今日就让你见了他!”

    虫娘似是又悲又喜,忽地在窗下跪了下来,向夫人磕了一个头,道:“阿定,你帮我这一遭,我从此什么都听了你,便你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一并遵从。”燕铭见她叩首,便不再拦着她靠近夫人。夫人却只道:“我要你一只血蛊。”虫娘并不犹豫,接口道:“过几日我连那血蛊的解药方子也送来!你一并拿去救卫……教主便是!”说着便解衣襟,自怀中捧出一只极细巧的白玉匣子来,以指尖挑出了一只色作血红的虫卵。夫人问道:“你肯救他?”虫娘低头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现下我自己腹中有了这个孩子,已不想多造杀孽。若卫教主未死……便算是我为这孩子积福。”说着轻轻抚摩自己小腹,意甚爱怜,轻轻道:“阿定,你不知,我可多盼着能有个他的孩子!”

    夫人坐在榻上,此时也低下了头去,却望着床角一只粗糙的手帕娃娃。燕铭知那娃娃是夫人于小产后自己亲手缝的,不由有些心酸,心想:“夫人如此好,却留不住一个韩将军的孩子。这虫娘天天出没山林,怀的倒稳当……”突然又想。“她怀的倒是军师的孩子!可军师……怎么又成了那什么磨延啜,这名字听着倒似同罗狗!不对!军师……长得本也几分像是同罗狗!”

    他原本不往此处想,此时串了起来,竟然越想越是惊怖:“军师的眉骨,比咱们南边的子弟,原就深邃许多,鼻梁也是高着,有些鹰钩的模样,只是他瘦削,不似同罗狗般粗壮,又说一口极流利的汉话。军师说他是贩马出身!以前韩大猷将军在时,同罗狗确然只敢跟咱们贩马!军师是怎么来军中的?他说是与祁道长偶然相遇,彼此攀谈投机,祁道长身边缺人,见他通晓军务,就将他留了下来。呸!寻常马贩子怎能熟知军务!定是他盯上了祁道长要筹建咱们义军。是了!筹建!”

    他想到此处,止不住大声的叫了出来。“咱们的军饷!定是军师……不对!是那姓磨的狗崽子自己中道劫了去了!”

    虫娘被他忽然的大叫惊得一颤,夫人却看燕铭一眼,意甚嘉许。燕铭便知自己猜得对了,忽而又是一激灵,站了起来,大叫道:“姓磨的投了敌……不对,他原本就是咱们的对头,现下在徐家集和咱们打仗的,怕就是他!”夫人道:“正是如此。”燕铭心里一寒,道:“他可是将咱们的底子摸得透!韩将军那一支选锋,可绝瞒不过他!”忍不住抬眼往窗外看去。

    冬日的夕阳下得极快,此时只余下一缕残晖,东半边天空已经转为冷漠的暗蓝紫。

    “此时想必韩将军已将选锋投了进去,瞒不过也便罢了。”夫人冷冷地道:“我总有别的东西玩过了他!——先用你们三十名骑兵!”燕铭惊得看他,道:“夫人!我们再顶上去了,这里可就只剩下一个你,再就是一个邱棠了!”夫人道:“怕什么!去将人都叫了回来。”

    燕铭不知他用意,只得自出去将三十名骑兵整集在营房外,夫人已立在那里,手指着山崖下火光闪动的徐家集。

    “你们所有人!”夫人缓缓地说。“上马!马镫上挂上些铜盆铁壶之物,马尾巴上系树枝,不必冲入乱军,只趁黑在外围奔驰,动静烟尘越大越好!我要扰得磨延啜疑神疑鬼,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