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亦昭心头一阵强烈的恍惚错乱,回过头来,往身边看去,就见旁边刚领着民壮赶回来的祁霄也是一脸的震骇,呆呆的看着他,两人目光相接,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不可置信的迷茫。跟着祁霄似乎突然反应过来,手指着阵前,大声道:“……他就是磨延啜!”他脸上罕见的激起一阵暴怒,扬鞭就要往阵前冲。“咱们白白将银子交给了他!是他诈死劫了咱们的大车!”韩亦昭知道他武艺实在稀松,忙令两个士兵将他按下了,祁霄兀自挣扎着,大声道:“他骗咱们!定是他偷看咱们军情!他……”

    韩亦昭一下子想起,当日江牙失陷,虽然是秦杞强令邱靖退兵之故,但义军奔援途中,是史以楚先通传五里坪敌情,命义军全军挥师五里坪,而后察觉同罗疑兵之计,再回援江牙时,江牙镇守军已遭惨败,邱靖战死阵前。乃至于他和萧定分头行事,一在壶嘴坳,一在羊角汊,中间万千不如人意,竟而爱侣成仇的往事,无不因此而起。倘若没有史以楚在中作乱,则义军说不定便赶得及援救江牙,折冲府甲字营未必便败得那般惨法,而他和萧定恐怕更不会纠缠怨恨如此。种种往事涌上心头,想起甲字营殉在壶嘴坳,而萧定至今缠绵病榻,深觉史以楚又或是该称磨延啜,不论在公在私,实在都是他的最大仇人。

    他一言不发,自鞍侧摘下了角弓来,缓缓拽开,搭上一枚铁箭头,瞄准了史以楚的咽喉。

    火光下史以楚正与央夏对面而立。两人于战场嘈杂中都在说着什么,似乎又急又快,只是隔着远了听不见,似乎央夏一再咄咄相问,史以楚却只是回避,逼得紧了就摇头。央夏似乎又是不可置信,又是伤心已极,喃喃又追了一句,史以楚仍然不应。央夏突然间哭问了一声,手指着自己的小腹。

    史以楚也看着她平坦的小腹,抬起头来,缓缓的摇了摇头,说了一句什么。

    牛筋弓弦猛地振动了一下,韩亦昭放开了手。火光下箭如飞电,挟劲风直奔史以楚咽喉而去。史以楚像是猛的惊觉,手猝然往外一挥,才见着腕间一轮极短的刀刃裹着牛皮,竟连刀柄也无的笼在袖里,乍一挥出如圆月一轮,堪堪将那箭矢一劈两段。这一下刀路也是诡异难防,就如当日骨咄禄那一记反骨绞一般,显见是同罗刀术。韩亦昭心里暗叫一声可惜,他将白马给了萧定,连着马鞍侧挂着的铁胎弓和四羽大笴就一并不在手边,这一箭倘若是他惯用的弓矢,料想磨延啜就躲避不过。

    他正心里惋惜,突然就听磨延啜也是一声惊诧不信的嘶叫,两只手一起捂住了心口。

    而央夏似乎怔了一怔,忽的就回身驱马而奔,满脸都是悲苦的恨意。

    长生天不照徐洛罕!

    这是斛连今夜最大的念头。他们这一日,实在是不顺到了极点!

    头一夜间纵马队烧掠官帽村,随后于山野间休憩了半夜,次日清晨又行,赶正午时已经踏入徐洛罕。他本以为是如狼群扑向了绵羊,孰料竟如踏入了捕猎的圈子一般!

    他亦曾遣人侦探徐洛罕驻扎的义军军营,先后去了两拨哨探,回报都是义军军营中来回巡逻,显见仍然懵懵懂懂的驻扎在原地,再加上磨延啜在义军中一向行迹深藏,想来确无防备。可当马队扑向肥肉时,方知这徐洛罕不过是个捕兽夹。

    自那一刻踏过了山崖下那棵大柳树,竟就自两侧树林里,冒出了一茬又一茬的伏兵!斛连当真是没想到,南人竟有着这样的毅力,于冬日冻得手都不出袖的天气,在林中一个喷嚏也不闻的挨了整整的一个上午,直到了马队越过树下,才突然间呼啸着于背后暴起。要知这可不是李贯亭的好步军,是一群纠结起来不过一个秋草之季的平民!斛连竟有种错觉,南人竟如雁归原上的野草般强韧。这野草岁岁季季的被车马践踏,牛羊啃食,冰霜肆虐,野火焚烧,一年三百余日,千千万万种磋磨摧折,但是终究萎而不死,只需几滴雨水,一场春风,到底就又不折不挠的生长了起来!

    狭长的山麓坡道上,南人将同罗马队一卡两段,这是斛连最不愿看到的情形。这里是山崖常年受雨水冲击灌溉,自高处斜积下来的半个坡扇,马队虽惯于冲击,到底满满当当的挤在这转不开身的小地方,一匹马四个蹄子都站不在同一个高处,南人也不图一击得手,就是卡着长蛇的腰茬来回磋磨。他原先以为只有李贯亭擅长这种慢打慢磨的功夫,更不想此时在一支新组建的乌合之众手上使了出来。斛连亦是亲对战过李贯亭的,只觉这位大胤资历最深军功最盛的将军,若说硬打硬冲,比起当年猛虎一般的韩大猷颇有不如。但是跟他的队伍顶在一起,便觉李贯亭每一下都拿捏在自己最难受的地方,同罗人便有着奔掠如火,天下无双的好马队,连狼主也赞叹不已的左右符离庭,到了李贯亭这里便如缠在一把棉絮里挣脱不开。李贯亭蛰伏了二三年,同罗先下南铺又下江牙,人人都是志得意满,偏偏这一日,便如噩梦重现般在徐洛罕这一个全不相干的地方重又嗅出了李贯亭的味道!

    这一个下午,自拦腰被断起,斛连往南硬冲,南人便从中切开,斛连向两侧转场,南人就黏着纠缠,甚至四周山林中更伏着虚虚实实的人手。纵然有一个磨延啜在身畔,已经稔知南人顶天了不过千把的人数,但到底哪边是伏哪边是诈,马队迎东向西,两千多人在这里抵着凭人数碾压,也是折腾到近天黑,才将对手的选锋队逼了出来。凡为将者必留一支精锐选锋,用以战事胶着时突出奇兵,南人这一支选锋其实算不得精锐,交手便知仍不过是练过几天刀兵,略知趋避进退的农人,但胜在毕竟是以逸待劳足足的养了一天,比起跋涉终夜的同罗马队来说还是有些便宜。斛连原本觉得对手再无旁的依靠,便拼着折些人马,只需将选锋势头再打了下去,南人便再无旁的本领,不料大张旗鼓的部署了下去,却突然又听得两侧山崖上金铁交击的呐喊奔驰声远远传来。

    这一下几乎将斛连活活的怄死,南人中当下能有这声势的,若非这些年崛起的猛将石丛茂,就是几十年威名不坠的李贯亭!此时石李中不论来了哪一个,都必然将同罗这一支轻骑断在敌后。徐洛罕地处雁归原腹地,实打实的是南人占优的地方!偏偏这一次为求突击之速,攻掠之奇,便连狼骑也是未携,人人皮甲轻盔突进,此时囊中的肉干都快要吃尽!

    他本来打起了精神,就要侦查来敌,收敛队伍,打算来援立足未稳,硬碰硬的打开一条通路就此长退而去,却又发现那一支伏兵倒也不知是何缘由,只是绕着徐洛罕山崖下打转,倒不曾真刀真枪的交接。斛连起初是以为南人另有所图,突然间心里又是一动:“难道不过又是诈?”就看着身边的磨延啜,盼他回答。

    “石丛茂绝不出兵!”夜色下磨延啜不过是冷冷的回答。“李贯亭,恐怕是想出也出不来!”

    斛连心下一定,就要命手头的队伍重整再战,却突然觉得阵前骚动不已,也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同时磨延啜那张轻易无什么波澜,有些阴鸷的脸上微微的一动,恍惚的问了一声。“你听到没有?”斛连只道他说那金铁,反问道“不是疑兵么?”

    磨延啜摇摇头,忽地一鞭子抽在枣骝马上,挤开两队近卫,趋向了阵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