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谢贻香和言思道商讨完毕,便回到各自驻地,孙将军已然按得一子的谋划,将双方残军和同行百姓悉数召集起来,在林间做统一的编排调度,而得一子则又不见了踪影,想来是要等到傍晚前后才会出来。随后言思道便唤上几名军士,去往三人昨夜交谈过的小山岗前忙碌,却是要替得一子准备道场,好让他施展鬼谷绝学“玄微往生术”,从而将倭寇尽灭于这一大片树林之中。

    谢贻香既不懂什么作法的道场,也不清楚得一子的谋划,只得去帮孙将军调度百姓。谁知果如言思道所料,朝廷和恒王双方剩下的四百多名残军倒也罢了,随行的一千多名百姓听说要将他们分作两队,只要还有力气拿刀的男女便要抽调出来前往顾云城,竟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即便是死也要和家人一起逃往北面的宁海县。

    只听百姓中有人冷笑道“倭寇凶狠残暴,莫说我等百姓,即便是你们这些官兵都不是对手。此番叫我们折返前往顾云城,还说有什么妙计破敌,哼!根本便是一派胡言!”又有人质问道“保家卫国,流血拼命,本就是官兵的职责所在,我等寻常百姓只管耕田织桑,每年赋税又不曾少缴一文,凭什么要替你们去流血拼命?”更有人愤愤说道“若非你们这些败军引来倭寇的追杀,我们又怎会沦落到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地步?这回任凭你们说得天花乱坠,我们说什么也不去顾云城送死,绝不会和家人分离,要死便死在一块!”

    幸好言思道方才便预料到了这一局面,早已嘱咐过谢贻香。眼见百姓们越闹越大,显是心意已决,誓要共同进退,孙将军和众军士都是素手无策,几乎便要生出哗变,谢贻香当即深吸一口气,上前扬声说道“好威风!好本事!东瀛倭寇杀到眼前的时候,倒不见大家有这般威风,一个个只管逃命,仓惶犹如丧家之犬,到如今面对自己的同胞,面对一路护着你们的将士,大家反而长本事了?要是真有本事,便去找倭寇厮杀,似这般窝里横算什么?统统给我闭嘴了!”

    她这番话运上了内劲,话音所到之处,前面的百姓惊骇之余,顿时不敢多言。伴随着谢贻香话音落下,千余名百姓从前到后依次闭嘴,整片林间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眼见众百姓历经颠沛流离,不但缺衣少食,还有半数身带伤病,谢贻香虽是心中不忍,但得一子的计策既已吩咐下来,逢此生死存亡关头,倒也别无它法。她只得硬起心肠,沉声说道“大家的村庄是被谁焚毁的?大家的钱粮是被谁抢走的?大家的亲人又是被谁杀死的?怎么,这么快便忘记了?又或者大家根本就不曾记得——不曾记得是谁把我们害成这般模样,不曾记得谁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真正的仇人!过去的前朝异族如此,今日的东瀛倭寇亦是如此,试问猪狗受辱,生死关头尚且知道反抗,而我们却只会落荒而逃、抱头鼠窜,只会坐以待毙、引颈就戮,只会跪地求饶、甘为奴仆,这难道便是我们汉人的本色?难道便是华夏数千年祖宗们传承给我们的东西?”

    要知道谢贻香本就出身将门,连日来又历经沙场征战,为将者的锐气早已养成,再加上得一子和言思道二人平日里的耳濡目染,似这般当众宣讲,自是不在话下,直问得众百姓心中有愧,又被她的气势所慑,一时竟无人反驳。谢贻香继续说道“前朝异族乱我华夏百余年,百姓皆敢怒不敢言,是我朝奋起反抗,终将鞑虏逐出国门,其间流血拼命之事、为国捐躯之辈,岂止朝廷将士,更有千千万万和大家一样的百姓,这才能让我们安享今日之盛世!而今东瀛倭寇犯我国境、杀我同胞,甚至已经杀到大家面前,难道我们还觉得事不关己,一心想着要别人去流血拼命来挽救自己?又或者是要像服侍前朝异族一样去服侍这些倭寇?”

    说到这里,谢贻香怒气渐生,不禁拔高声音,冷笑道“此番整支‘平倭联军’的四千之众,一路与倭寇厮杀至今,幸存者不足五百之数,却从未言败,依然想着攻破顾云城,荡平犯境之敌。这不仅是我等的职责所在,更是要报仇雪恨——为那些阵亡将士们报仇雪恨!而大家因倭寇妻离子散,因倭寇家破人亡,如此血海深仇,莫非竟要不了了之?试问平日乡里间的些许口角,大家尚且记恨在心,一门心思想着报复,如何一遇上东瀛倭寇,便全然没了脾气,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了?难道我们汉人天生便要低人一等?难道那些穷凶极恶的东瀛畜生是天王老子,是你们的祖宗,理当由大家拿钱拿命去供奉?”

    这番话听得在场百姓无言以对,或面红耳赤,或低头不语,或垂泪叹息,过了良久,才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大着胆子说道“不是不想报仇,而是……而是倭寇实在太过厉害,我等尽快赶到北面的宁海县,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要……若要跟你们去往顾云城,那不是自寻死路么?”四周的百姓也有附和,说道“事到如今,生也好死也罢,这最后一段日子好歹让我们家人团聚,别把我们分派去打什么顾云城。”更有人说道“谢三小姐行行好,你爹谢大将军是好人,你也一定是好人……老太婆我一把年纪了,千万别让我的儿媳妇去送死,否则老太婆膝下连送终的人都没有……”

    面对众百姓的恳求,谢贻香心中也难受至极,她虽不知得一子所谓的“四圣”破敌究竟是何安排,但从方才的调度推测,孙将军将要率领的这支由百姓和残军组成的“白虎”,的的确确是要去往顾云城送死,从而让恒王一方屯扎在三门县那一千援军有机可乘,以“青龙”之名一举攻破顾云城。只是鬼谷传人的局已设下,自己的话也已说到这个份上,无疑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谢贻香心中再如何不忍,此刻也只能狠下心肠。

    当下谢贻香猛一咬牙,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故作轻松地说道“是谁告诉你们去顾云城便是送死了?大家此番前往,乃是配合朝廷新派来剿灭倭寇的十万大军,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乘虚而入将顾云城里那些倭寇斩尽杀绝!哼,这本是朝廷机密,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倒也不必隐瞒你们了。试问鼎鼎大名的“白甲怒马”孙心拒、逆贼恒王麾下的‘十二天王’之一,又怎么带领大家前去送死?孙将军,你说是也不是?”

    耳听谢贻香问出这话,一旁的孙将军当真可谓五内俱焚,百感交集。再看到众百姓纷纷投来询问的目光,他只得暗叹一声,苦笑着点了点头。谢贻香不等众人再问,立刻伸手入怀,摸出言思道方才交给她的卷轴,用双手捧过头顶,高声说道“皇帝圣旨在此,众人跪下接旨!”

    这话一出,不止是在场百姓,就连孙将军和一干军士都是大惊失色。待到看清谢贻香手中所捧之物,分明是卷杏黄色的锦缎,蚕丝为面,白玉为轴,暗绣祥云瑞鹤,岂非正是皇帝的圣旨?一时间但听“噗通”之声接连响起,孙将军和众军士依次跪了下来,在场百姓见状,也急忙跟着跪倒。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整片树林里的上千之众,已黑压压的跪了一地,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谢贻香这才用颤抖的双手展开手中圣旨,强行压下心中惶恐,拖长声音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的十万大军已在路上,见倭寇便杀,一个活口不留!告诉百姓们,准备好刀子,这帮家伙来了,杀了再说!钦此!”

    话音落处,整片树林里可谓鸦雀无声,静得连树叶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过了半晌,突然有人高声嘶吼道“错不了!错不了!这……这的确是皇帝的圣旨,我认得这语气……是皇帝的圣旨!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接着便有十几个人跟着欢呼,渐渐地上百人、上千人一齐欢呼,一个个眼中含泪、脸上带笑,高兴得手舞足蹈,继而异口同声地高呼道“万岁——万岁——”士气竟是前所未有的高涨,充塞整个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