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贻香寻访至此,早已有些不耐烦,再看眼前的光景,已然是夕阳斜照、倦鸟归林之际,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叩响这间“回梦庵”的大门。随后便听“吱呀”一声响,庵堂大门拉开一线,门后却是个形貌饥瘦的中年尼姑。她先看了看面前的谢贻香,再看后面裹覆在斗篷里的得一子,当即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回梦庵乃是佛门清修之地,庵中修行之人皆是女子,恕不接待男客。”

    谢贻香恍然大悟,原来这间回梦庵竟是一间尼姑庵,连忙将那枚青田石印章交到这尼姑的手里。那尼姑微微一怔,随即说道“烦请两位施主在此稍候。”接着便重新合上大门,显是入内通禀。

    谢贻香和得一子只得在外等候,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庵堂大门再次打开,竟从里面出来七八个修行的姑子,当中一个年迈的尼姑便向谢贻香和得一子合十行礼,恭声说道“山野小庵,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远迎,还望两位施主恕罪。”说着,她将那枚青田石印章交还给谢贻香,又说道“贫尼法号梦痕,窃居此间住持,拜见得一子道长和谢三小姐。”

    谢贻香见这位梦痕师太居然径直唤出自己和得一子的名子,顿时心中一凛,然而身后的得一子却还是不作理会,她也不敢贸然询问,当下只得客套两句,权当还礼。要知道这间回梦庵本就建在山上,庵前是一大块平坦的山地,栽种着好几棵参天大树。此时随梦痕师太一并出来的那些姑子手里,各自拿着桌椅、食盒和碗筷等物,纷纷在一棵大槐树下张罗,片刻间便摆出一桌素宴,不过是些豆腐、咸菜和腌笋。那梦痕师太便持主人身份,恭请谢贻香和得一子入座。

    谢贻香早就腹中饥饿,眼见得一子大摇大摆地坐下开吃,当即也放下戒心,入席就餐。那梦痕师太入座之后,自己却不动筷子,也不开口说话。直到两人相继吃完,天色已整个暗沉下来,庵里的姑子便在四下挂出几个照明的灯笼,那梦痕师太这才缓缓说道“两位施主所持的这枚印章,的确是由贫尼经手送出,却是受‘囚天村’里的青田先生所托。两位施主因此而来,自然要前往囚天村。只是囚天村离此虽然不远,但眼下却有一桩难处。”

    谢贻香听对方突然说出“青田先生”四个字来,差点将手里的筷子吓掉,脱口问道“青田先生?难道……难道当真是那一位青田先生?”梦痕师太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说道“青田先生,自然是指青田境内有颇有学问的先生。”

    谢贻香愕然半响,既不知梦痕师太所谓的“青田先生”是否便是那一位青田先生,更不知所谓的“囚天村”又是什么地方,急忙向身旁的得一子投去求助的目光。谁知得一子非但没有丝毫反应,两只眼睛更是半睁半闭,倒像是在打盹。谢贻香只得强行压下心中惊骇,向梦痕师太问道“既然是……是青田先生有请,晚辈自当前往拜见。敢问住持师太,由此前往青田先生所在的囚天村,这当中到底有何难处?”

    那梦痕师太当即说了声“阿弥陀佛”,继而解释道“由此去往囚天村,沿途需得经过一大片树林。而在这一片树林里,青田先生早在多年之前便设有阵法,以此阻止凡人通行,好让囚天村里的人不受外界打扰,就连贫尼和庵里姑子们也无法通行;除非是有缘之人得到青田先生的许可,方能平安通过这一片树林,抵达囚天村拜见。如今天色已黑,阴气弥漫,正是林中阵法凶险之时,可谓步步艰险。回梦庵身为青田先生的邻居,此番又受青田先生所托转送这枚印章,原不该让青田先生的贵客涉险,理当安排两位施主歇息一宿,待到明日一早在送两位前往,只是……”

    说到这里,梦痕师太已将目光锁定在得一子的身上,缓缓说道“只是回梦庵里尽是修行的姑子,实在不便留宿男客,即便两位是青田先生请来的贵客,贫尼也不能因此坏了佛门规矩。此中为难之处,不知这位得一子道长如何看待?”

    她这话分明是冲着得一子而来,要看他做何决断。得一子自然再不能装聋作哑,这才终于开口,却依然半闭着双眼,看也不看眼前这位梦痕师太,兀自说道“我二人应邀前来,今日一举一动,都已在青田先生的算计之中;可想而知,眼下要我深夜入阵,自然也是青田先生的安排。既然青田先生有意要考校于我,尽管直说便是,又何必巧言令色,乱编说辞?你这姑子身为出家之人,却在此摇唇鼓舌,非但有损青田先生之声誉,更是玷污了佛门清净,就不怕死后身入拔舌地狱?”

    这话一出,那梦痕师太顿时脸色大变,脱口说道“罪过!罪过!”她急忙深吸一口大气,低声说道“道长教训得是,是贫尼犯了妄言之戒,事后定会闭关思过,亲自前往佛前忏悔。既然道长如此胆色,那贫尼这便亲自领路,带两位施主前往青田先生布下阵法的那片树林。”

    说罢,梦痕师太已站起身来,用桌上的酒壶斟了三杯酒,举起其中一杯说道“山野偏僻,无以招待贵客。此乃庵中自酿的素酒,还请两位施主莫要嫌弃,满饮此杯。”话音落处,她便率先一饮而尽。

    耳听得一子出言不逊,谢贻香虽是心中惊惶,却也不敢多言,连忙也举杯回礼,饮尽杯中之酒。谁知得一子却不喝酒,而是忽然睁开双眼,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冷冷打量着眼前这位梦痕师太。那梦痕师太被他看得极不自在,哪里还敢劝他饮酒?只得取过一个灯笼在前带路,领着两人往深山中行去。

    谢贻香见得一子并未饮下那杯所谓的素酒,不禁有些后怕,便在路上低声询问。得一子只是冷笑几声,淡淡地说道“怎么,难道你还怕她下毒不成?”谢贻香一想也是,对方这一连串安排虽然显得有些诡异,但无论如何,青田先生到底是本朝的开国元勋,乃是堂堂正义之士,又是自己父亲的同僚;对方身在青田地界,又打着青田先生的名号,最不济也该是青田先生的传人,又怎会使出下毒这等粗鄙手段?

    说话间,两人已跟着梦痕师太手里的灯笼火光行出一个多时辰,只觉道路愈发险峻,却又伸手不见五指,乃是一个星月无光的深夜,就连谢贻香“穷千里”的神通也分辨不清来时之路。再往前走出一大段山路,持灯的梦痕师太终于停下脚步,两人上前一看,前面果然是一大片山野间的树林,当中大部分都是槐树,逢此深夜时分,在微弱的灯笼火光映照下,更是显得格外阴森。即便梦痕师太不曾告知这片林中设有阵法,仅凭“逢林莫入”的江湖禁忌,想必也没人敢在这深夜里硬闯这么一片树林。

    当下那梦痕师太便将灯笼交到谢贻香手里,又向两人合十行礼,说道“贫尼也无缘通过这片树林,只能送两位施主至此,还望两位施主一路小心,贫尼自当焚香祷告,求佛祖庇佑两位施主平安。”说罢,她便转身离去,居然在黑暗中沿着来路折返,显是对这条路极是熟悉。谢贻香事到临头,望着眼前这片树林,反倒有些怯场,只得望向身旁的得一子。却见得一子面色如常,只管迈步向林中走去,她无奈之下,也只得紧随其后,举着灯笼踏进这片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