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并不因为一朝丧败而气馁,周晋、王堂等人不清楚,他甄某人本就是从一次又一次败战中爬起来的。想少年时在天门郡老家,其一门祖孙数代,屡屡掀起反旗——从反汉到反吴到反晋——也一次又一次遭到官兵的破剿,最多时一月中连输十二场……打败仗对他而言本是家常便饭,反倒是打胜仗,貌似是只有在归晋,乃至于跟随裴该之后才有的经历。

    所以吃一回败仗,根本就不能伤损甄随的心志,他所气恨的,是老爷今天怎么就中了羯奴的诡计了呢?回想起来,桃豹之败本就颇多疑点——敌以两倍兵力,又在平原之上,只知与己军对攻,而仅仅分了几百兵去侧翼袭扰——渡沁之后,石勒只领着数百骑骤然出现,明明全军崩散,还先要射自己一箭……这诱敌之意未免太过明显了吧!

    倘若自己不是因为屡胜而骄,进而又贪图石勒那匹全天下第一等的“猎物”,根本就不会中其圈套嘛,甚至还有机会将计就计,彻底扭转战局。难道是老爷最近肥肉吃得太多,猪油糊了心不成么?不行,我要戒口,我要减肥!

    他独坐帐中,脑海中反复闪回白天的整场战役,深感赵军之强,亦为平生所仅见。主要是数万大军,佯败十数里而不崩溃,更于沁北呼啸四散,很快却又能整列反击……倘若不是预先定计,石勒亲自指挥,必不能办此;但即便有种种前提在,赵军这种组织力,也强过昔日遭逢过的胡兵许多倍啦。

    石勒于河南流蹿许久,一旦渡河而北,势力瞬间膨胀,确实是有其道理在的——怪不得大都督要目羯奴为大敌!

    正在思忖,忽报杨清来归,甄随不禁又惊又喜——他本以为杨清死定了的,还在琢磨将来该怎么向大都督解释呢——急命杨清入觐。其后抬眼一瞧,就见这位杨部督的样子实在是太狼狈啦——先不提甲胄皆无,身着布衣,须发零乱,脸上还有血迹(其实是郭权伤口里喷出来的血),光看面相,小脸儿冻得发青,双唇皆紫,目光浑浊而散乱……感觉距离死尸也就仅仅一步之遥了!

    甄随赶紧起身上前,一把揪住杨清,阻止他跪拜施礼,担心地问道:“小杨,汝断后之军可是全灭了么?汝如何能够孤身逃归啊?”

    杨清得见甄随之面,不禁放声大哭道:“我部六百健儿,已皆膏了羯贼的锋刃了!”随即就开始编瞎话,说自己的战马中箭而倒,把自己压在下面,一时气绝,天幸黑夜之中,羯军未能发现,没有补刀;直到夜深后,自己才悠悠醒转,于是脱卸了铠甲,寻找冰层未破之处,狼狈逃过了沁水……

    其实他这番话里破绽很多,但甄随虽然机敏,面对这般模样的同袍,也是没心情去仔细探问的——再者说了,某些人就是命大,偏偏能够在全军覆没的死人堆里爬回来,还真没啥道理可讲。

    甄随赶紧脱下皮裘,给杨清裹在身上,然后命部曲扶他下去,唤起医者来好生诊治——杨清冻至发烧,就此大病一场,几乎缺席其后的河内之战,暂且不提。

    且说甄随不待天明,便擂鼓招呼士卒起身,匆匆拔营而西,一直跑到野王城下,这才重新安营下寨。他不肯入城——是怕见了李矩的面不好解释自己败战的缘由,多少有些丢人——只以营垒护城,互为犄角呼应之势。

    赵军动身慢了一步,未能追及甄随,临近野王时,石勒听探马说晋营已立,便也相隔五里,扎下营来。他此番为了设伏歼灭甄随所部,北上渡沁的一部兵马本就是佯动,李矩初时急出城北,渡沁水前往护守太行要隘,既见此状,乃多留下数百兵巩固隘口工事,然后于当日午后,同样退返了野王城。

    石勒挟战胜之势,往攻晋垒,却不能克,复欲分兵隔断内外联络,主力去攻野王,亦遭挫败。李矩固守野王,并无信心正面拮抗赵军,而甄随战败之后,士气受挫,暂时也只能固守,而不能主动出击。就这样,双方再度形成对峙局面。

    于此同时,天气日渐寒冷,黄河也彻底封冻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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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随战败的消息传至洛阳,朝野上下,深感惊恐。

    其实甄随本人虽然不至于讳败为胜,终究这仗输得比较难看,他是不会主动向洛阳朝廷上奏的,而只是命司马行文长安,向裴该禀报和谢罪。只是这消息根本不可能封锁得住,李矩得知后,第一时间上奏洛阳,请求急发援军,增援河内。

    李世回的顾虑不为无因,他本部不到两万人马,再加上甄随,也仅仅三万而已;而赵军方面,原本州县、怀县、山阳之兵便稍逊于野王,石勒将主力四万来援,总数超过晋军的两倍。甄随所部方遇挫,士气不振,而相对的,石勒亲征却给赵军打了一针强心剂,此落彼涨,形势对晋方无疑相当不利。

    而且李矩也希望祖逖能够亲统大军北援,就在河内地区与石勒决战,一旦能够正面击败石勒,必定士气大振、人心大定,再趁势全得河内,甚至于进取汲郡,都不为难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祖士稚却因为感染风寒,又强支病体指挥军事行动,导致病卧榻上,难以起身……则其部将虽多,无人可以统驭全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