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谆谆教导众将,说你们想靠着攀附他族来光大家门,泽被子孙,那是毫无意义的——大家族人口繁盛,往往连嫡流为了一个官职都要相互间打破头,怎么可能会考虑依附之家?

    而且他又说了:“举凡大族,必重经学,数世为宦,始能扬名。卿等因战功起家,即欲使子弟向学,哪有大儒肯来教他?不得大儒传授,闭门造车,则须几世,家名才能得高啊?

    “将门子弟,便当以武传家,世世为国效力,驰骋沙场,始有名高之望。”

    随即就把前天跟董郃的对话陈述一遍,说:“十二岁小儿,倒有见识,知道国家不可无军将。卿等却要子弟弃武习文,岂不可笑?倘若将门不传,皆自卒伍中起,乱世中多经战事,如卿等,或能学成名将,太平时节,战事稍息,则将才难得,国家必然日衰。

    “国家衰败,多少豪门因之破家,此事止在昨日,难道卿等未曾目睹么?难道卿等欲自家儿孙,仍生于战乱之世,然后又不学武,高冠博带,与走卒相混而逃,岂不凄惨?”

    一番话说得诸将莫不颓唐——只有陶侃微闭双目,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文朗领部曲,常在裴该身边,深知倘若一个问题大都督毫无对策,肯定会谋之于众,不会自己先“嘡嘡嘡”把各方面的难处都说到,则既然长篇大乱,必然已有筹谋。因而拱手道:“臣等愚鲁,还望大都督教以良策。”

    裴该点点头,便说:“前汉之盛,为有六郡良家子,世代从征,父子相继,武、宣因之而拓土万里。汉之名将,多少从中而来,卫、霍因此而名重天下,虽非经学之家,孰谓其门不贵啊?”

    其实这里他有点儿偷换概念,因为终西汉一朝,经学世家并未崛起,当权的多半都是武勋贵戚——不过对于这点,即便陶侃都未必能够认识得清,遑论别将了。

    “我今行台关中,亦当重造六郡良家子,使为国家武臣,内扫秽氛,外定诸夷!卿等何不助我,兼可使家门得高也。”

    裴该一直在考虑使用何种兵役制度,是征兵制,是募兵制,还是世兵制。几种制度各有其优劣,在现代社会中,因为军事科技的发展,需要哪怕最基层士兵都掌握相当程度的技术能力,则自然以募兵制,也就是所谓的“志愿兵”为佳——尤其对于人口众多的中国来说——但在农业社会,这一好处却要大打折扣了。

    大司马三军目前的制度,基本上属于募兵制和世兵制的结合体——正兵皆为招募所得,作为目前最重要补充兵来源的军屯和民屯,则有世兵的影子。募兵制对于提升士兵素质是相对有利的,但同时国家财政的负担也很大,而若一旦财力接济不上,导致士兵待遇下降,招募之卒的战斗力甚至还可能不如征召兵。

    ——北宋为了地方安定,把什么流民、饥民、流氓、草寇全都塞入兵营,遂至冗军,国家又不可能全都供养得起,结果军伍之弱,几为中原王朝之垫底。而后期唯一有战斗力的西军,其实属于世兵和募兵的结合体。

    征兵制的好处,确实以西汉反映得最为明显,国家随时可以征召大数量的军队参加战争,日常则散之归农,不会对财政造成太大压力——当然象汉武帝那样穷兵黩武,老打大仗也不成,但若采取募兵制,估计武帝壮年时就能把国家彻底搞破产喽。

    然而征兵制对农业生产是会造成一定影响的——尤其在战事频繁的时段——而且临时招募的农兵缺乏训练,战斗力也未必能有多高。因此西汉在普行征兵制的同时,也多募所谓“六郡良家子”,即在关中武风最盛的区域——天水、陇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郡——召募中产之家子弟,建成羽林、期门等军,作为军中主力。

    因为世代得入禁军,其实“六郡良家子”也有一定世兵的意味。

    纯任世兵是很不利的,一则容易产生军阀化倾向,二则随着战事渐稀,世兵逐渐腐败——龙未必生龙,凤未必生凤,老鼠生儿也未必会打洞——乃不堪用。明朝就是最好的例子,中晚期的军户多数沦为苦役和炮灰,真正能打的只有所谓将领家丁,则属于招募兵。

    因为三种制度各有优缺点,所以东汉以后的历朝历代,多数混杂使用——当然啦,肯定会以某种兵役制度为其主体。在裴该印象中,中原王朝最能打的时代,就是所谓“强汉盛唐”,汉代暂且不论,唐代武力之盛,其实也只表现在前期而已,即“府兵制”尚未崩溃之时,以及募兵制初起之日。

    所以他本人比较倾向于“府兵制”,也即带有一定前提条件的征兵制度。府兵之所以可用,最主要的就是保证分田到位,存在相当规模并且稳定的中富农阶层,这在大乱之后,土地重新分配,新的兼并潮流尚未激化之时,是最容易造成强兵,并不增加国家财政负担的好办法。

    当然啦,就目前而言,普遍征兵尚不能提上议事日程——关中流民多数屯垦,有多少财力富裕,可应国家征召的“义务兵”呢?自汉末三国以来,其实军队的主体都是募兵和世兵,至于裴该之崛起,也不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