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坦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当天下午。他在柴草和稻皮堆成的简陋床铺上醒来,身上盖着一块经过简单鞣制的怪物毛皮,不知是什么怪物,皮毛一点也不柔软,仔细看看能发现兽毛上包裹着坚硬的褐色结晶物质,这让它那的长毛甚至变得有点扎手。那女孩儿出去了,并不在他身边。

    利维坦恢复得很快,南丁格尔刚将他捡回来的时候他还像个破布娃娃一样的一动也不能动,现在已经可以慢慢吞吞在不扯到伤口的情况下自己爬起来了,他在慢吞吞的动作之中久违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一种奇怪的轻松。

    严格来说,这是利维坦第一次清醒地走进南丁格尔的领地。他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房间里的家具十分简单,桌板和凳椅一应皆无,只有一张似乎是用木头做的床,以较为柔软的皮毛作被褥,用一个不知装了什么的口袋充作枕头,再就是自己身下这堆说是敷衍都欠奉的不成形状的碎片。这房间简洁得不像个女孩儿的居所,即使是贫民区也不会那么简单:贫民们至少还有衣柜。

    他躺着的那张破床的床头边放着一碗已经凉透了糊糊,利维坦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看起来和厄摩拉区发放的贫民补助食物差不多。补助营养剂也是这种半流质,有种令人作呕的腥味。据他的朋友摩西说,那些食物是临期快要腐坏的辐射怪物肉经过高温消毒后辅之以简单调味做成的,他闻到的那种怪异的味道是肉变质前留下的最后讯号。

    但这碗糊糊显然和他吃过的那些并不相同,虽然它已经完全凉透了,但那种新鲜的、没有多余气味的蛋肉味道渗透了他的躯体,包含在其中的还有一种利维坦不认识的香气,不是肉的浑厚,而是一种很奇怪的馥郁的香甜的气味。

    碗放在他的床前,显然是南丁格尔给他留下的食物。但利维坦不是这里的主人,他不敢揣测主人的意图;他也不是此间的客人,只是那女孩儿捡回来的怪物。他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清晰,因此做什么都很规矩。

    他将那碗肉糊拿起来深深嗅了一口,尽管他饥肠辘辘,最后仍然十分规矩地将碗放了回去,然后默默地重新躺下了。饥饿是很难以对抗的,但幸好,他不仅有饥饿,还有疼痛。他的伤口没有完全长好,即使有这种堪称变态的再生能力,他也不可能用一个白天完全长好这个几乎将他整个身体穿透的伤口。

    在转移注意力的过程之中他发现自己的身上很干净,利维坦还没有来得及羞赧,就发现这种干净不是有人帮自己洗了澡的那种程度,而是全身上下清洁得不带一点脏东西,他甚至有种身体里的辐射都减少了的错觉。是洗干净了才感到轻松吗?利维坦微微一哂。

    这种清洁让他重新变得很体面。即使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得几乎不成样子,少年还是产生了一种自己身为人类的安定感。他因为自己活着而充满了感激,他感到非常平和,好像那种被扑杀的恐惧感都完全消失了,在这种祥和的氛围里他感觉饥饿和疼痛都变得微不足道了起来,他有些恍惚。

    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充满了天然的绿色、有充足的食物、有不带辐射尘埃的清甜的空气?

    而他会在这里短暂地停留?或者更久?

    没有等他再畅想很多,外面传来脚步声,随着木门打开喀哒声,南丁格尔的面孔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手里卡着一条利卡赛鱼的鱼鳃,那鱼还是活蹦乱跳的,在她手里一动一动的挣扎。

    她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那个装满了米糊的碗,没有说话的意思,转身又走开了,去了厨房。

    利维坦艰难地爬起来跟在她后面,南丁格尔用一种十分熟练的姿势拔出骨刀开始杀鱼,刮掉鱼鳞,拆开鱼肚,掏出鱼杂,然后噌噌两下将鱼剁成大块,丢进一口已经加好了油的石锅里。

    整个过程没有超过三分钟,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特的美感。利维坦发觉自己看得入了迷。他在后面像个木头一样地站着,那句“需要我帮忙吗”像鱼刺一样默默地卡在了喉咙里。

    在厄摩拉,进食只是一种维持生存的需要,没有人会特意去研究如何制作食物。进食对于这里的居民来说只是一件每天不得不做的事,没有任何乐趣可言。漂浮洲上的人类或许曾经也热爱厨艺,可最终因为他们失去了发挥厨艺的余地,烹饪最后变成了一种失传在不知何处的神话故事。所以食物对他们来说也只要能够果腹、不会造成传染病和死亡就行了。

    南丁格尔在做的一切正在颠覆这个少年的认知。

    鱼皮在被烧热的油锅之中发出吱吱的轻响,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被鱼皮被煎过的香气,香气使利维坦更加饥饿了,可这时候他顾不上他的饥饿,他睁大了眼静静地看着,甚至不愿发出一点儿动静。油煎是一种十分奢侈的烹饪方法,南丁格尔没有榨油的植物可供获得,她平时食用的都是从鱼身上取下来的少量鱼油,只能为伙食提供一些轻微的油花,刚刚获得了新鲜的牛油,她做什么都喜欢微微地放一些。石锅上刷上牛油其实只有薄薄的一层,但已经很足够将鱼皮煎成漂亮的焦黄色了。

    伴随着鱼皮上色,她将一壶沸水倒进去,加了一点盐,然后用木盖盖上了石锅。南丁格尔回过头来,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安安静静地盯着他,像是在问他有什么事情。

    他能够感觉到这个女孩儿现在很愉快,可她刚刚进门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她好像从那种分解食物、制造食物的过程中获得到了足够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