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小人’”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笑了一笑,“我想起夏瑗公著《幸存录》,说‘东林之持论高,而于筹边制寇,卒无实着’;黄梨洲大动肝火,著《汰存录》驳斥,说‘夫筹边制寇之实着,在于亲君子、远小人而已’呵呵!”

    夏瑗公,即夏允彝,瑗公为其号;黄梨洲,前文有过介绍,就是黄宗羲了。

    赵烈文双手轻轻一拍,“黄梨洲这两句话,真正是自画东林面目!‘亲君子、远小人’,在他眼中,这六个字,就是仙丹,就是大力丸!包治百病,一贴见效!什么‘实着’不‘实着’的,皆如云烟!”

    微微一顿,“至于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东林就是‘君子’!与东林唱反调的,就是‘小人’!一句话,非吾族类,就是‘小人’!”

    “东林、复社,”曾国藩说道,“一脉相承,彼此呼应,其实,本来该算是‘自己人’了。”

    “可不是?”赵烈文说道,“夏瑗公不过就说了几句公道话,黄梨洲就翻脸了!就一脚将这个‘自己人’踢进了‘小人’里头了!还说什么,《幸存录》该叫《幸存录》,该易名为《不幸存录》才对!”

    夏允彝是复社的骨干之一。

    “真正的‘自己人’如史宪之者,”赵烈文继续说道,“一天不到便弃扬州于敌没关系!照旧侧身鄂国、文山、武侯之列!照旧当他的‘千古完人’!为什么呢?因为他是‘君子’啊!他‘死节’了啊!”

    “‘实着’既然如云烟,这个城,守得住、守不住,自然也同为云烟了!”

    说到这儿,赵烈文重重的“哼”了一声,“嘴脸!”

    曾国藩眉头微蹙他不喜欢用这种刻薄的语气月旦人物;不过,终于还是无可奈何的笑了笑,没说什么。

    “都说‘不以成败论英雄’,”赵烈文说道,“可是,不以成败,又以什么?以‘君子、‘小人’?那不迟早变成‘夫筹边制寇之实着,在于亲君子、远小人而已’?”

    顿了一顿,“只不过,这个‘成’譬如守城,并非说一定要敌人解围而去,才算‘成’了,就像《祭史可法》一文中说的,‘一日曰一日功,二日曰二日功,八十一日,实可曰大功矣!’”

    再顿一顿,“可是,‘奈扬州之半日见弃何?惜史公之一日功未足乎!’皮里阳秋,不过痛快!痛快!”

    曾国藩微微叹息,“确实看到这一段的时候,吾亦为史公汗颜啊!”

    顿了顿,慢吞吞的说道,“‘以成败论英雄’惠甫,你说得有道理。”

    “爵相,”赵烈文说道,“黄梨洲这一类高论的苦头,咱们也是很吃过一番的!平洪杨那几年,言路上头,不晓得有多少吹毛求疵的?哼,单单是吹毛求疵还算好了,还不晓得,暗地里有多少使绊子、下刀子的呢!”

    微微一顿,“不然,爵相也不至惮于清议,忧谗畏讥,到了杜门不出的地步!咸丰七年、咸丰八年……哼!”

    咸丰七年,曾父去世,曾国藩回乡奔丧,两次上疏,请求在家终制,彼时贼炽方张,朝廷要曾国藩“夺情”,但曾国藩畏于清议,死活不肯挪窝,朝廷无可奈何,只好同意了他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