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站了起来,从包袱中翻出一本《几何》,娴熟地翻到前半的某一页,对着上面“公理”的定义读了起来:“……无法证明,只能作为前提……这些都只能算作公理啊!”

    几何学对于很多人来说,只是一堆令人头疼的图形的聚合体,但它的意义远不止如此。在它之前,“道理”是零散的,是圣人的教诲,是内心的领悟,天是圆的地是方的,人要与人为善,写诗要五字七字一句。人们接受了这些道理,不是因为真的明白这些道理,而只是因为“别人都是这么说的,看上去确实也很有道理”,这种“道理”的根基显然是很不牢靠的。而欧几里得创造几何学的意义,就在于第一次引入了一个简洁而严密的逻辑体系,把道理分成“公理”和“定理”两类,公理是假设前提,必须尽可能少而简单,且不能与已知事实违背,而其他定理,即使是“两条平行线与第三线形成的同位角相等”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也必须从公理出发,通过严格的逻辑论证才能形成。这就让定理建立在了坚固的基础之上,只要公理不错,就能对它具有完全的信任;即使公理可能并不适用,也能在新的公理基础上建立一套全新的学问。如此,就比圣人随口一句话后人就争个面红耳赤的旧学术模式高了一大截。

    正是因为几何学的这种特性,使得它极具智慧的美感,吸引了无数真正有学问的人,使得他们努力试图将自己的学术体系改造成类似于几何学的完美体系。虽然成功的并不多,但最终这种尝试使得现代科学得以诞生。甚至可以说几何学是学术之母也不为过,难怪直到后世,它也是数学教学的重中之重。

    李焅喜好收集书籍,这本《几何》也是他阁中珍藏之一,不过他买的书太多,一时也读不完,直到今年初才读到这本。初读之是为了闲暇娱乐,但后面读深了,顿生振聋发聩、醍醐灌顶、相见恨晚之感,完全沉浸了进去。后来他甚至还买来东海产的直尺圆规,尝试做起了习题,而解出一道难题之后的满足感又是前所未有的……

    但是,读到后来,当他真正领悟到这个几何体系的精髓之后,他的人生观也不免动摇了起来……相比这个井井有条的学问,之前他所学的那些都是什么玩意儿?只有说教,没有逻辑,没有实证,真的能算学问吗?但是前半生形成的观念也不是立刻就能颠覆的,于是新旧观念在脑中不断碰撞,使他陷入了痛苦的疑惑中去。

    他把这种疑惑分享给友人听——若是在南朝,他这种想法绝对是离经叛道了,肯定得被人唾骂不可,但北地文风不盛,反倒没人因此反对他——但也没人能真正理解他在烦恼些什么。这种疑问不断发酵,直到前不久,他偶然得了几本东海出产的实学科普书籍和学术期刊,才猛然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于是果断决定出海南下,去东海国看看。

    家人对此也没有太大的意见,甚至还有点支持。这几年两边来往渐渐密切,平滦路出产煤铁和山货,有不少商人收购了往南卖的,李家从中也小有收获,赚了不少东海银元,这东西可比那轻飘飘的纸钞强多了。而南边诸国的样貌,他们对此也有了不少的了解。

    李家人虽然归于北朝治下,但他们这样的家族自然不会有多忠诚,不用说肯定存了一份狡兔三窟的心思。将来的事谁说的清呢?既然李七爷愿意去东海国闯荡,那就让他出去游学个几年吧,说不定还能多条出路呢。

    于是,李焅就上了着亲戚家的商船,出现在这里了。

    左右无事,他又翻开后面的习题集,随意找了一道三十分的大题演练起来。他对这些题集已经烂熟于胸,也不用纸笔演算,直接闭眼在心中虚空作画步步推导,倒也别有意趣。

    不久后,舱外的声音渐渐喧哗起来,船只也开始频繁转向。但李焅沉浸在心中的点点划划之中,也感觉不到这些了。直到再过了一段时间,一个声音随着敲门声从外面传来:

    “李员外,新河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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