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颜儿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头发被拆散开来,墨觞花魁拿了桌上的木梳,蘸了头油一点点地梳顺。她不禁又难受起来——她那盒桂花头油,还是那负心的死鬼从前送的,拢共也就送过她两盒头油,一盒胭脂,还有一根金簪子,算是给过她的顶顶值钱的东西了。

    她不敢在墨觞晏面前哭,逼着自己专心看镜子,学着花魁如何梳头。

    温颜儿的发质不好,摸上去就像一把枯干发黄的芦苇絮子。沈渊喜欢看见自己经手的事物都完美无缺,故而梳得很仔细,桂花油并不一味贪多,将发梢梳顺了即可。

    她将温颜儿的头发从侧旁挑头路,沿着边际向下挑一圈,从最低处汇拢,接着向上反绾,约至顶心处编发结寰作底,分股绞绕成三朵蝶花状,组成一个蝶花髻,松松地自然垂下。

    沈渊上前一步,打开桌上的首饰盒。温颜儿忽然脸红了:她的首饰盒里并没什么出挑的首饰。沈渊挑拣着拈了几枚米珠发针,稍稍固定住蝶花底座,眼皮也不抬一下,拔了自己发间那枚响铃步摇,平簪在温颜儿发髻前。

    “啊!这使不得,使不得呀!”温颜儿连忙伸手去拦,被沈渊一把捉住,语气中并不见惋惜之意,只冷声吩咐她:“响铃步摇要求佩戴之人仪态端方,不可轻浮孟浪,惹得所行之处一片噪声。既给了你,就好好戴着。”

    “是,是……”温颜儿领会了沈渊的意思,忙连声应下。

    梳好了头,沈渊快速地给温颜儿点画了脂粉,将她变成了个粉面桃腮、顾盼生姿的温婉可人儿。妆镜中,沈渊抬着温颜儿的下巴,她看着温颜儿的眼神,就像在端详自己的一件绣品、一瓶插花。

    这似乎很不人道,但沈渊并不在意,也无需在意。

    “往后,可就是要伺候客人了,等我出了这间房,你就不许再哭哭啼啼的惹人笑话。”端详够了,沈渊松开手,嘱咐起紧要之处。

    “我懂……”温颜儿咬着发白的下唇,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呢,不就是哄得爷们儿乐呵——我娘原也是楼里唱曲儿的,如今岁数大了不顶用了,还得指着我过活。”

    听见这话,沈渊心里忽然有些触动。她走回矮榻边坐下,整个儿地审视着温颜儿,通身的桃红裙褂,满绣金丝梅花——真是讽刺,这样高洁的花儿,用俗气的金丝绣得喧闹嘈杂,还绣在如此暧昧靡迷的颜色上,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为着和那登徒子共度良宵,才盛装打扮了一番吧……

    上次的秋筱也是十五岁,看来这是个很好的年纪。沈渊想起自己十五岁的时候,那是格外幸福的一年,及笄之年,手足团聚,沈涵费尽心思想了些办法,推迟了归营,留在陌京陪她过年。她随口提了一句想看梅花,沈涵就当真了,寒冬腊月里带她出城,去看城郊某处的园子里,陌京最好的梅花。

    可巧了,梅花……

    沈渊好笑地嗤了一声。

    “你能这样想,也是好的。”她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搭在桌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不紧不慢地继续嘱咐,“冷香阁向来不会苛待姑娘,这你是知道的。至于你娘……说说,怎么回事?”

    提及阿娘,温颜儿终于忍不住又哽咽起来。她还算乖觉,知不能让眼泪掉出来弄花了脸,急急跑去抽了条帕子,小心翼翼地拭着眼角,蘸掉了险些就要掉出来的泪珠儿。

    等放下帕子,她才惊觉自己刚刚跑起来,头上的步摇叮咚作响,苗银响铃的声音原本清脆悦耳,被她跑得凌乱破碎,毫无章法。她惊慌地抬头去看花魁,见对方并没有责怪之意,才松下一口气。整了整衣角,温颜儿抬步努力走得平稳端庄,坐到沈渊对面,向她讲起自己儿时事。

    她是八岁的时候,和阿娘一起进的冷香阁。她的阿娘年轻的时候,是京中一户富贵人家养的小女先儿,一直到了十九岁,因为容貌姣好,被前院一个得脸的管事看上,向主人家求了恩典,结了夫妻,日子过得也算饱暖,且成亲头一年就生下了一双儿女,羡煞了旁人。

    温颜儿就是其中那个女孩。到了温颜儿八岁的时候,主人家获罪抄家,连带着奴仆下人都跟着倒了霉,男女都绑了分别发卖,她爹和她龙凤胎的兄弟从此都没了音信,生死不知。她原本差点被买去做了小妓子,幸得她娘将她脸上擦满泥污,才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