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的剑客于出招之际,往往是轻描淡写般的随意,可却总能准确地击中对手的最薄弱之处,一击便足以封喉,于平淡无奇中彰显能耐,很显然,就政治争斗而言,武媚娘就是这等绝顶之高手,招一出,结果便已注定——说服乃至控制住高宗,这是取大势,将一场可能的朝廷风暴生生整成了家庭会议,这是定形,至于抓住诏狱现场的情形追问,那便是见血封喉的一剑,只因唯有此处既无法造假,也无处腾挪,但,于武后来说,却有着无穷的借力之妙用。

    武后的手腕之高明旁人是很难看得懂的,至少殿中的高宗以及向以贤能著称的李弘、李贤兄弟俩都没能领略到其中的关窍,然则这一切却瞒不过有着三世记忆的李显,问题是看清楚是一回事,能不能找到应对的办法却又是另一回事,正因为李显的清醒,所以他才觉得分外的闹心,只可惜就算是再闹心,他也只能是硬着头皮将诏狱里发生的事情一一详述了出来。

    “好,吾儿能见微知著,又能见义而勇为,实国之大幸,朝廷之大幸!”李显话音刚落,武后便即抚掌而笑,好生夸奖了一番,而后侧身望着李治,一脸真诚地开口道:“陛下,贤儿果敢,显儿睿智,弘儿能顾大局,皆佳儿也,今能破此要案,可为群臣之表率,当嘉奖,以为榜样。”

    “啊,这,这,好,好,当赏,当重赏,媚娘之言深合朕意,好,好,哈哈哈……”

    先前听着李显絮絮叨叨的话语,高宗的脸色早已是阴沉如水,虽说始终不曾出言打岔,其实心弦却是绷得很紧,怕的便是武媚娘拿三个儿子做法,只因高宗很清楚崔铉哲传的乃是武媚娘的旨意,李显兄弟俩的所为明显是在虎口拔牙,真要是武媚娘就此发飙的话,高宗自问没那个胆量去跟其抗衡,然则却怎么也没想到武媚娘居然没动怒,反倒要为三个儿子请功,这等变化之突然大大出乎了高宗的意料之外,不禁令高宗兴奋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父皇,儿臣所为不过是尽本分罢了,实不敢自居其功。”

    李贤同样也被武媚娘的话语震得不轻,再一看自家父皇已开了金口,悬着的心立马就此松懈了下来,紧赶着上前一步,躬身谦逊了起来,口中说着不敢,可脸上那抑制不住的喜色却明白无误地显露了其惊喜的心思。

    “本分好啊,最难得的就是本分,贤儿能知本分,将来必是国之栋梁,显儿,你可得好生跟你六哥学着点。”武媚娘笑呵呵地一摆手,再次好生夸奖了李贤一番,可话里却隐隐有着敲打太子李弘的意思在内,登时便令李弘脸色微微为之一僵。

    “母后说的是,六弟能急朝廷之所急,儿臣叹服不已,真乃贤王是也。”

    自家老爹老娘都开口表扬了李贤,李弘纵使再有不满,也不敢在此时表现出来,不单如此,还得紧赶着开口凑趣上一番,其心里头的腻味自是可想而知了的。

    完毬了,大势去矣!一帮笨蛋,听了几句好话就晕了头,真是竖子不可与谋!眼瞅着自家老父与两位兄长全都已陷入了武媚娘的套子中而不自知,李显脸上虽也是一派乐呵状地傻笑着,可心却就此沉到了谷底——李贤此番之所以会强行出头,虽不排除有着对武媚娘不满的由头在,可更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能有机会光明正大地介入朝政,这一点显然已被武媚娘看了个通透,稍稍给上一个甜头之后,李贤势必将心满而意足,接下来议论案情之际,一准不会再固执早先的定计,十有八九是妥协的成分居多,而没了李贤这么个主角,这么场逼宫的戏码又如何能演得下去?更有甚者,武媚娘这一番话下来,还巧妙地离间了李弘与李贤之间的关系,这对小哥俩心有了隔阂,接下来的内斗也就可想而知了的,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双双成为武媚娘手中的提线木偶。

    “陛下,诏狱一案事关朝廷体面,实非寻常,想那崔铉哲不过区区八品小官,如何有胆假传圣旨,这其中定是别有蹊跷,须当从速彻查方好。”果不出李显所料,一家人方才笑谈不久,武后话锋一转,借着融洽之气氛,抛出了正题。

    “查,该查,媚娘说得不错,此事疑点颇多,不查何以服众,只是……”高宗心神方才舒展开来,冷不丁听武媚娘提起要查案,登时便有些子迷糊了,实闹不明白武媚娘这话到底是何用意,一时间不禁有些语塞。

    “陛下圣明,那大理正侯善业为人一向实诚,为官则兢兢业业,向少差错,据显儿所言,可知其此番所为乃是受了小人蒙蔽所致,过虽有,幸不曾酿成大错,妾身以为该给其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圣上意下如何?”这一见高宗犯了踌躇,武媚娘立马轻笑了一声,用略带一丝撒娇的口吻提出了个解决方案。

    “啊,这,这……”高宗一听此言,眉头不由地便皱了起来,有心出言反对,可又没那个胆,结结巴巴了好一阵子,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再一看武媚娘的脸上已起了阴霾,不由地便泄了气,无奈地摊了下手道:“既如此,就依媚娘所奏好了。”

    让贼去查贼,真真一个天大的笑话,不止是高宗傻了眼,李弘、李贤也全都听得目瞪口呆,李弘倒也罢了,左右此事的起因、经过他都算不得清楚,前来参和上一腿,不过是打着摘桃子的心理罢了,至于能不能摘到,却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只要没被野心勃勃的李贤摘了去,那便是好的,故此,尽管心里头对武后的提案大不以为然,可也不想当场出言反驳,至于李贤么,一来是刚从武后处得了个彩头,实不好在此时扯破脸,二来呢,对武后的手腕颇为忌惮,自认无必要在此时与武后死磕,故此,脸色变幻了几下之后,到了底儿还是保持了沉默。

    该死,竟然摊到这么个耸包老爹,还真是有够烦人的!眼瞅着就要鸡飞蛋打一场空了,李显的心里头歪腻得够呛,简直就跟生吃了只苍蝇般难受,问题是父兄都已然妥协,纵使李显再能怎么折腾,也难奈大势了,只能是退而求其次了,这便一咬牙,站了出来道:“父皇圣明,孩儿以为由侯大人审理乔诏一案大善也,只是上官大人一案别有缘由,并案处理似有不妥,此儿臣之浅见耳,还请父皇圣裁。”

    “对,对,对,是这么个道理,显儿所言甚合朕意,唔,啊,媚娘对此事可有定见否?”几番折腾下来,高宗早就被绕晕了,浑然忘了要解救上官仪的初衷,被李显这么一提醒,顿时便醒过了神来,一迭声地赞同着,可眼光的余角瞅见武媚娘的脸色就此淡了下来,高宗立马又缩了回去,乖乖地将话语权交到了武媚娘的手中。

    “嗯。”武媚娘此番并没有急着下决断,而是不置可否地吭了一声,眼神复杂地扫了李显一眼,内里满是狐疑与惊愕之色——别看先前武媚娘一直让李显描述事情经过,似乎很重视李显一般,实际上,在武媚娘的心目中,李显就是个懦弱无能的小家伙而已,看不出有甚过人之处,可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家伙,居然一语道破了她的含糊过关之策略,自是由不得武媚娘不起疑心的。

    麻烦要来了!李显可不是以前那个废物之辈,心智早已是无比之成熟,只一接触武媚娘的眼神,立马就猜到了武媚娘心中之所思所想,头皮不由地便是一阵发麻,然则李显却并不打算改口,只因到了如今这个份上,若是不能在上官仪的死活上捞回一把,今番的计划可就要全盘失败了,其后果么,只怕就再难以阻止住武媚娘临朝理政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