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在朝专权柄,残害我朝忠良臣,打死奸贼方平愤……”

    台上的常宝童脱氅举锏,唱得字正腔圆,动作恰到好处,引来座下一片喝彩。

    齐天霖站在后台,他闭上眼睛,微仰着头。虽然看不见台上一举一动,但乐声一响,仿佛就置身于舞台之上。转身回眸间,他已然是戏中的小王爷,一身紫冠红衣,谈笑间,风轻云淡智惩了奸臣。

    他兀自听得入神,有新入班不久的小弟子偷偷看摇头晃脑,和身边的人小声笑道:“班主又怔神了——但凡一唱《打严嵩》,班主就一个人发呆,可真是个戏痴。”

    话音未落,就被面上上了半妆的师姐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压低了声音喝斥:“你懂什么!这是班主当年上台唱的第一出戏,对他意义大着哪。”

    小弟子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正想着再说些什么,已经被师姐拉得远了:“去去去,搭把手搬东西,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净吵着班主!”

    大概是被扯了耳朵拎走的,小弟子敢怒不敢言地“哎哟”了一声,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齐天霖睁开眼,听着悠悠念白,低声跟着唱了句“一片丹心保大明”。

    这确是他上台唱的第一出戏。

    当时是怎样情形,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隐约记得那一日的戏服上浓重的酸腐味道,呛得他几乎不能专心唱下去。彼时戏班过得清苦,只能在乡野之间接些红白喜事糊口,价格低廉得仿佛早已年迈的耕牛。

    然而他心中是欢喜的,学艺数载,终于登了台。即使台下只有几个村妇,扯着嗓子闲聊家长里短,他也浑不在意,字字句句唱得极为认真。

    无人听又如何,他是唱给自己听。

    师父显然是骄傲而满意的。借着庆贺他首次登台,破天荒地喝了烂醉,拍着他肩膀口齿不清:“天霖,你晓得为什么让你唱这出《打严嵩》吗?”

    他涨得满脸通红,一个劲摇头:“弟子不知道,但师父愿意捧弟子,是弟子莫大的荣幸。”

    “这出戏叫《打严嵩》,打的是谁?大奸臣严嵩……”

    师父喝得太多,翻来覆去说了许久,才终于回到正轨:“天霖,你要记得,这世上的难事,从来就不是辨别善恶,而是遵从你的本心。学艺之人,最难得的就是诚挚笃定,即使是权势滔天,也不能轻易屈服。”

    老头说得慷慨激昂,引得在座的师兄师姐都哄笑起来。师父性子迂腐,一辈子痴醉戏文里的公道情义,连带着说话都酸溜溜的。若不是他性子好,又有几手真本事,这个戏班恐怕早就散了。

    齐天霖也喝了些酒,脑中晕晕乎乎,已经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但还是习惯性地坚定点头:“弟子明白了。”

    权势声名离他太远,田宅美色也非他所愿,他这一辈子求的,不过是戏而已。

    师父拍了拍桌子,眼神已经涣散到失神,含糊道:“你们都听好,咱们入这一行,唱戏就是唱戏,可不兴和官场扯上关系。咱们宁愿一辈子在乡下给唱丧事,也不要去讨贵人们开心——做戏子,总比做狗强。”

    临晕倒前,老头子倒干了酒壶中最后一滴,意犹未尽地砸砸嘴,总结陈词:“戏呀,沾上太多欲望,就变了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