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后,戈长老死在儿子怀里。

    如今是昭王30年,距后母戊鼎掀起的血雨腥风已经过去了9年。现在的戈已经不再是大邑商的器族大长老,羌人叫他老戈头,是一个在西土外追随羌人小族讨生活的普通老人。不过如今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就要死了——一支要命的铜箭从背后贯穿了他的胸腔。

    老戈头轻轻吸了一口气,那支铜箭猛一耸动,剧痛从胸前直抵手足指尖。他翕动着嘴唇,挣扎着骂起儿子来。

    挨骂的男人耷拉着脑袋,剃成羌人模样的后脑勺早已晒成了棕灰色,加上满脸虬结的络腮胡须,完全看不出一丁点儿和当年那个俊逸少年相似的地方。不仅如此,逃出大邑商之后,他的名字就被老戈头改成了“弃”。

    “弃……你这个该扔的东西!为了你,我的族人……都……都死了……死了……”戈长老圆睁双目,喉头哽得咯咯作响。

    弃一声不吭。几年前逃亡时他跌落山崖昏迷许久,醒来后脑袋就不太灵光,过去34年的记忆也变得模糊起来。他记得那尊巨鼎,记得戈长老是自个的父亲,其余的事却好似都隐入了雾中,总是影影绰绰记不真切。父亲又不肯多说,所以这叱骂在他听来就好似在骂另外一个人。

    一阵风带起了小棚子前挂着的两片草帘,有隐隐的喊杀声飘了进来。老戈头住了口,一丝歪歪扭扭的血线顺着嘴角滴了下来。听了一会儿,他揪紧弃的衣衫:“是殷人……他们找来了!”

    尖锐的铜簇在老人的肋骨之间露着头,随着他的话语上下耸动。父亲不许弃施救,弃只能别开头不去看那可怖的铜簇。

    炉子里的木炭烧到了树结,“咯”的迸了一声,火花四射。小炉顶上架着的大口陶瓮正袅袅地冒着白烟,弃瞅了瞅那烟,知道再过一会儿瓮里散碎的一点儿绿矿石就会融成黄灿灿的铜液。

    他这么一走神儿,老戈头却忽抽搐起来。外面的喊杀声消失了,一股子难闻的烟味飘了进来。弃只觉得怀中分量越来越轻,似乎气息正从父亲身体里溜走。老人灰白的嘴唇张了又合,似乎竭力想说什么。

    弃连忙伏下身去谛听,那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记住,你是器族人,你的名叫弃。你是戈的儿子,你有个弟弟……”

    “别回去……忘记后母戊……逃……逃……”

    突然,老戈头的四肢一滞,整个人耷拉下来没了气息。

    又一阵烟蹿进来,焦糊味儿更浓了。

    弃摸着父亲的脖颈,许久才轻轻放下尸首站起身来。他提起一把石锤,抡圆了胳臂在棚内砍砸起来。

    棚里拌细沙泥土的料坑、半成品的泥模、烧成的陶范……不一会儿统统被砸得稀烂。弃砸了又砸,直到工棚里再剩不下一点儿完整的冶铸痕迹才停手。

    然后,他对着父亲磕下头去。一个、两个、三个,直到额头渗了血丝才直起身来。

    那张脸庞已经呈现出怪异的青白色来,紧闭的双眼再也不会睁开。弃一咬牙,决然站起身来冲着火炉走去。

    陶瓮还慢吞吞地冒着烟,弃用木棍夹起它来,里面的铜液已经融化,通红的木炭外覆罩着一层薄灰色。弃歪着头躲避瓮体蒸腾出的灼人热浪,一面将陶瓮举到了父亲头顶。他双臂直颤,陶瓮跟着抖个不停。

    又一股烟味儿蹿进来,喊杀声似乎又响起来了。弃闭上眼,两膀肌肉隆起老高使劲往下一斜,陶瓮里的东西哗啦啦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