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舜成再回杜李,已经是深冬了。

    李舜成又搭上那种烧木炭的客车。因为有了上次的经历,这次从容了许多。他没有再去山门镇,他准备过完年回龙潭的时候再去。

    他天不亮从家里出来,租马车赶到塘湾时,班车还没有到。他找到昨天放在这里的东西,东西都还在,一样没少。李舜成已经好多次托付萧家大爷帮忙了,信得过。昨天,李舜成来迟了没赶上班车,人回了龙潭,把东西留在了塘湾。萧大爷一见面就说:“要得!今天赶上了。”李舜成自嘲地说道:“我都一个晚上没睡。”

    没等多久,班车来了,搭车的人不多。还没有到腊月,从安江回长沙过年的人还不是很多。这是半夜从安江开过来的班车,准备用两天的时间开到目的地长沙,中间要在邵阳歇一夜。

    班车到邵阳已经很晚了,到处黑黝黝的。好在明天还是同一辆车,不用换车,也就不用管行李了。这次李舜成带的山货比上次多,金家台、水井边好几户人家,都得准备一些。那天,舅舅跟李舜成说:“也就是你,人都没见着,来了一封信,我就给你准备东西了。”“杜李确实没有山货,这些东西到了那里样样都是稀罕物。”“那你也该带点杜李的稀罕物给我。”“不带,没有稀罕物。杜李稀罕货只有苕,还没有我们这里的甜。”

    因为李舜成带着手电筒,有两个人一直跟着他。所有旅客由司机领着去了一家旅社,有不要另外掏钱的一般房间,也有要另外掏钱的房间。李舜成和跟着他的两人进了要另外掏钱的房间。李禹成打手电,那两人做事,打了点水三人分着洗了洗脚就上床了。

    房间不大,三人隔得不远,上床就聊天。其中一人姓宋,是安江纱厂的一个车间主任,李舜成问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车间,锅炉车间?烧水的,烧热了水,就往其他地方送?好像是这么说的,好像又不是。于蕾带他去过一个工厂,好多人,说是也织布。他没进去,于蕾喊他进去,他都没进去。他看见里面全是女的。

    宋主任很健谈,他说:“你们知道吗?我听他们说,仗就快要打完了。政府军,你们没见过,我是见过的。”

    “什么我们没见过。”说话的是李舜成的另外一个旅伴,一个姓金的襄理。他到洪江镇来要一笔款子,钱要到,电汇回去了。他家离得远,他说要过了腊八才能到家。李禹成听他这么一说感到奇怪,问是什么钱,金襄理没说。李禹成说以前,我买过洪江的商号债券,是桐油商号。“桐油?有赚吗?”“银元结算,每年分两成的红。”“哦,那不错嘛!为什么不做了?”“现在我自己做绸缎生意。”“真的有两成的利?”“真的。”“那明年我还过来。”

    李舜成和金襄理的这些话是上床前宋主任出去找人拿被子的时候说的。现在,他们都在听宋主任说话。宋主任是当官的,有他在,大家都得围着他转。

    “见过?我知道你们会说自己见过。可你们见到的是什么军队,我见到的是什么军队?我见到的可是远征军,他们穿的裤子只到膝盖。”“那又怎么样?”金襄理反问道。“他们的家伙厉害呀,一压下去,‘叭、叭、叭’连续打八粒。”李舜成知道这种枪,是美国造的,可他没有和宋主任搭腔。

    李舜成不希望这么好的武器用在中国内战的战场上。于蕾说过,钱常有他们现在用的还是去年从外楼的鬼子那里缴获的长枪,那种连李舜成都看不起的枪。李舜成知道钱常有他们很难,他也知道他们的决心很大。李舜成在各地走了这几趟,自以为作为湘西汉子的他,是有股子狠劲的,可他还是佩服钱常有他们,他们更有狠劲。就像那次打外楼,要不是钱常有准备赴死,李舜成也不会冒险去打那一仗。钱常有跟李舜成说过,他们不愿意再受人欺负,他们希望国家强大,所以他们去了苏北,去了红星照耀的地方。于蕾说,这条路没有走错,那里的人充满朝气,满怀信心,是国家强盛的希望所在。李舜成相信于蕾的话,希望钱常有、于蕾他们能够成功。

    宋主任还在继续他的高谈阔论,按理说坐了一天一夜的车也够累的,可人家不,人家坐车就像小孩子睡摇窝,一上车就睡,车越开得久人家睡得越扎实。

    “报纸我天天看,我们厂长先不看,先让我看,我看完了他才看。仗是上半年开打的,好家伙,飞机大炮这么一打,十天工夫就把人赶到了神农架的大山里去了。”“到神农架怎么啦?”“那还能有好?那里有野人,不用政府军出面,野人就能把他们给灭了。”

    “这是湖北,”宋主任继续说道,“还有东边。他们想打南京、上海。那怎么能够……”

    李舜成根本没听宋主任说,宋主任说的事情就发生在李舜成这次去张果镇的时候。

    李舜成带着田毛头住在原来那家旅社,时不时去钱家货栈。钱老板听了田毛头唱的歌,认为不是苏州评弹,应该是越剧唱腔,田毛头应该是上海人。李禹成就带着田毛头去了上海,先后去过两次。大的地方去过,小的地方也走过,但凡田毛头说这里有印象,便向街坊询问。于蕾有时还带着几个道上的人跟着,还是没能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倒是有几处像的,因为找不到大人,也只好作罢,留下联系方式了事。

    当时,江北就在打仗。江这边也很紧张,各种募捐活动不断。都说是为前方的将士募捐,也有一些是给那边的人募的,那边的人能把钱用在该用的地方。李舜成相信那边的人,也相信钱家货栈的伙计说的,那边打胜了。但看了政府的报纸又产生了怀疑,问于蕾,于蕾说:“打仗不是说打下了好多地方,是说消灭了多少军队。”李舜成还是怀疑,因为军队被消灭了,还可以招募;没地方,那是招募不到士兵的:李舜成还是不懂。田毛头说他懂,他管于蕾叫“姐姐”,于蕾说什么他都信,其实他什么也不懂。

    那些日子很糟心,钱常有他们在往北走,越走越远。最后,于蕾干脆联系去东北的船,往东北去了。李舜成不知道东北有多远,更不知道往东北打个来回要多长时间。

    金襄理也没有听宋主任唠叨,他睡着了,打起了呼噜。宋主任说道:“这种人就是蛀虫,国家大事一点都不关心。真要是变了颜色,看你上哪里去做生意,去赚钱。”李舜成听了这话不太高兴,说道:“物价这么涨,换一换颜色也未必不行。”宋主任说道:“我没说你,我说他。物价是有问题,我们现在干脆用大米来计算了。”“用大米怎么算?”“假如我的工资是一百斤大米,那就发当日一百斤大米的钱。”“哦,这倒是一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