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我腼腆笑笑,继续回忆道:“那时候我还小,我把我对吉田松阴的崇拜告诉父亲,他并不多说什么,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那时正好考虑搬家,他想着既然我这么有兴趣,便干脆把家安到了这里。后来长大了,书读得多了,才渐渐领悟,吉田的弟子们继承他的遗志,奋起推倒幕府、集中王权,把帝国推向强盛,却也进而扩张领土、侵略他国,为军国主义埋下祸根。直到后来给世界造成了深重的灾难,也自食其恶果。如果吉田松阴能够看到以后的世界,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回忆着大学时课堂上的讨论,吉田松阴的形象,确实富有传奇色彩却充满争议。吉田松阴崇尚君主的无上权威,却也提倡君主之下众生平等。中国儒家的忠君爱国思想是他一生的底色,他却也为东方的孱弱而怒其不争,转而拥抱西方文明。他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可是在那个古今东西剧烈碰撞的时代,并不难理解,人的思想不断遭到碾轧冲涤,一次次重生、再造、再重生。

    “他那时候和我们一样也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与他的时代相比,眼光已经非常深远了。用现今的价值体系去要求他,未免太过苛刻。”我看着杜学长说道,与他相视一笑。

    “英年早逝固然是件极悲哀的事,但也说不定,正是因为年轻才成就了他的纯粹。”许久不说话的梦月姐姐突然这样说,“随着岁月增长,经历和牵绊也增多,往昔的激进剧烈是否会渐渐被时光磨灭。”

    “没想到梦月姐姐是激进派。”我打趣道。

    “算不上激进,只是痴人说痴话,空想的理想派罢了。”

    我摇摇头:“吉田松阴虽然自诩自己为行动派,认为理想派只会做梦不会实干,是不会成功的。我却不这么认为,理想和行动其实从未分开。他一辈子风风火火富有执行力,可又何曾不是受到自己心中的理想信念的支撑。他和他的弟子们为了强国而做的这一切,日后演化成一场可怕的浩劫,又何尝不是印证了他们的所求到头来不过也成了虚幻飘渺的理想国。”

    梦月姐姐沉静地看着我,目光如水,好似有千言万语。

    刚才氛围太凝重了,我便直起身子轻松打趣道:“那个时代什么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换作今时今日,我更愿做温和改良派。虽然过程可能太过漫长,但厚重积累、沉稳演进,才最有可能达成目标。”

    杜学长笑道:“我也是这样想。”

    梦月姐姐陷入了沉默。

    我转头对杜学长说:“不过叔叔对你的教育方式真的很开明。他虽然可能对你的想法有所保留,却能支持你的热诚,任你自己慢慢去探索。”

    “是的,我的父母和我就像朋友一样,我一直心存感激。”

    “他们不回这里来吗?”

    “偶尔。他们在我高中毕业后就移居加拿大了,很少过问我的事。”他眨眨眼开玩笑说,“高中毕业日就是我的成人礼。”

    趁着杜学长进客厅倒茶,岩井见缝插针地坐到梦月姐姐身旁。方才他站在背后听着,却没有插上话。“很少看到那家伙热血沸腾的模样,就好像一扇门终于开了一个缝。”岩井指指杜学长的背影,见我们困惑的眼神,他继续说,“谦谦君子,对大家都很温柔,他平时给人的印象是不是这样?所以人缘极好,让人忍不住想要接近。但走近了,却发现和他之间好像总隔着一层,永远进不去内心。”

    杜学长的确给人这样的印象,好像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

    “所以有时候我想,这可能就是天才和凡人之间的距离。”岩井调皮一笑。

    “天才?”我好奇岩井和杜学长同是东大同学,又在一个公司工作,为什么会觉得杜学长是天才。

    “大一一整年他都没有去上课,挂科太多,差点被学校劝退。因为我住在离这里很近的下北泽,老师常让我来劝他去上课。我初见他就是来这里给他带课程笔记,那时这个院子杂草丛生,好像被世界遗弃一般。他一身懒散,毫无精神,万念俱灰的样子。我来的多了,两人便成了朋友,他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第二年他终于来学校了,换了一个人似的,成绩一下子变成了学年最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