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偃师一路向西,进入孟津县境内之后,测量队的举动小心了很多。这里就在黄河边上,而且靠近河南府城,福王府的势力很大,又常有官军、官员往来,虽有少林寺的招牌做幌子,但还是小心为好。

    崇祯五年,黄河于孟津决口,百姓死亡流离无数。不管官府、福王府还是少林寺,都没有这个闲心去赈灾,所以现在孟津就是三多:荒地多、流民多、土匪多。

    康小米这一队和另外两队会合之后,才敢在孟津县内活动。少林寺在孟津的土地有很多都被黄河冲毁了,佃户也非死即逃。王瑾事先说过,这样的土地直接放弃就是了,闯军现在可没有本事去治理黄泛区。

    测量队在偃师见到的,只是和山西情况差不多的普通饥荒,饿死一部分人,逃荒一部分人,剩下的苟延残喘。到了孟津县,才知道什么叫“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要光是白骨也就好了,路边随处可见鸢鸟和野狗吃剩下的腐臭残尸,从外形到气味都极度可怖,测量队差不多成了收尸队。

    收尸工作倒也不困难,黄河泛滥留下的黄泥非常好挖,要收的尸体也不剩下多少了。

    少林寺在孟津的田庄只剩下了一处。周围的树木全部因为扒皮挖根而枯死了,虽然已经是二月中旬,却没有开始春耕,显然是因为耕牛和种子都被吃了。

    测量队刚进村的时候,村民以为是佛爷收租子来了,有两家当即吓得全家手牵手跳河。其实本来想上吊的,但是家里既没有绳子也没有凳子。幸好今年又是大旱,河里没多少水,很快就捞上来了。还有欠了租子、借了印子钱的人献出老婆女儿,请佛爷宽限时日。闹了半天,才算安静下来。

    根据少林寺的账目,天启六年时这里还有上千口人,如今已经不足百口,十不存一。由于村子地势较高,躲过了两年前的洪水,但是田地大半被冲毁。田垄界限不复存在,也没有丈量的必要了。

    另外两个小管队与康小米合计了一下,决定放弃这个庄子,把人都带回赵德方在偃师县新开辟的山寨作为劳动力。测量队带了骡车和独轮车,就这几十个村民,也没什么家什,好多人连衣服裤子都没有,除了一条命之外什么都不剩了,走不动的坐车,走得动的跟着,远了去不了,去隔壁县还是可以的。

    康小米让老和尚向村民们宣布,租子不要他们交了,但是得去偃师县做长工。残余的村民谁也没觉得这种做法蛮横,而是和偃师县的农民一样,跪下称颂佛爷慈悲。做长工不管多苦多累,起码会给饭吃,继续留在村子里就是等死而已。

    如今村里的活人都住在东边,西边有好几家死绝户了,邻居也没力气去收殓他们,尸体都臭在家里。幸好现在才刚开春,还不至于鼓胀爆裂、臭不可闻。康小米让和尚们把尸体都抬出来,自己带着闯军士兵们砍伐枯树,架起柴堆火化。

    宗教的力量在封建社会还是强大的,还能走得动的村民纷纷在和尚背后跪下跟着念佛,祈祷亡者往生极乐,保佑他们做了长工之后有饭吃。闯军的士兵不一定是佛教徒,但是对这种仪式也有敬畏之心,有不少跟着默念佛号。连信藏传佛教的蒙古兵都不例外,他们这些小兵也分不清这个派那个派的,反正拜的都是佛祖。回兵不能参加或围观佛教的仪式,但尊重死者为大,帮着砍了柴之后便远远站在村口默哀。

    村子的西口离官道很近,这里一马平川,焚烧尸体的火焰和烟雾离得很远就能望见。很快就有人被吸引过来,有一个人从北边骑马靠近,看了看之后,又原路折返。

    康小米等人都注意到了他,但是全都假作不知。他们这三个测量队总共六十人,全都带着兵器,其中有近半是闯军士兵,僧人和还俗僧人也都略通武艺,一般的小匪伙绝不是他们的对手。万一来者是官府的人,他们要是大惊小怪,反而会露馅。

    “抚台大人,没什么事情,是一群和尚和百姓在办白事。不过看样子死人不少,得有十几个。”刘玉尺禀报道。

    卢象升叹道:“乱世之际,生民多艰,水灾、饥荒、瘟疫、税赋、匪患、客军六件事,件件杀人无数。我们上前看看,也询问一下此地民生。”

    袁时中说:“大人不是去做郧阳巡抚吗?这河南府的民生也管得。”卢象升说:“巡抚非牧民之官,我连郧襄二府的民生都管不得,如何管得这孟津县。只不过在奏章中提上一句,略尽人事而已。说不定朝廷能更重视一分,若能将积欠赋税豁免一二,便活人无数了。”

    袁时中说:“只怕大人这奏章上去,一没有免税,二没有救济,反倒惹得孟津县、河南府、省城各衙门乃至京里的大佬不快,嫌大人多管闲事,揭他们的短。在下虽没做过官,但天下无能之辈,大抵如此,自己既无本事,便不许别人有本事。衙门中做官的,也未必比商号里的朝奉、矿井里的把头更有气量。”

    卢象升没说什么,他明知道袁时中说的一点都没错,但他依然只能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

    卢象升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要去就任郧阳巡抚。而他会去做郧阳巡抚,自然是因为原来的巡抚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