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完颜亮异心,张远才覆命。旧人!

    大兴国吞了一口唾沫,轻声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晋城也太?”

    完颜亶眼中厉芒一闪,吓得大兴国把话收了回去,当下乖乖令内侍取银两,前往晋城商号下订,此后每月自晋城发来的美酒,便以三十两一瓶的价格,被大内收去百瓶,余下五十瓶在上京城中被炒出天价,最后两瓶往往过二百两方可买到,老罗一面大数银两,一面痛悔当初对大兴国开价过低:完颜亶岂是个缺钱的主?

    但完颜亶却在宫中,一边享用美酒,停杯时却不由得想起大兴国的话,微微摇头苦笑:“这话却错了,朕岂会不晓得?泽、潞二州,哪里还是‘王土’?不过丞相握天下精兵,尚且奈何杨再兴不得,朕身居这深宫之中,还有何能为?王化!王化!南人为何就不能伏我大金王化?宇文先生在上京多年这,朕待之不薄,便是宗室中至亲也颇不及,竟然也要作反。解衣推食,仍不能化这一人,如何去化江南兆亿宋民?这些年来,大金制度典章,一如汉制,连宗室叔伯,也须重习汉礼,居然在宇文虚中眼里,仍不过是夷狄!”

    一念至此,愤然举杯一饮而尽,却将空杯重重掷地,虽是铜铸金镶,这杯子也跌得变了形,差点砸到才进门的韩昉。韩昉见完颜亶虽意气发作,还不十分醉,庆幸自己来得还算及时,上前揖拜道:“陛下保重龙体,切勿为一罪臣而自伐,此正为宇文贼子所望,却非大金臣民所期,取舍之间,其理昭彰,陛下不可不察!”

    完颜亶本来见韩昉还有些心虚,毕竟在自己的重臣兼老师面前,曾经承诺过不再滥饮,但眼下这晋城美酒一入手中,却舍不得放开,但一听韩昉晓以大义,反而气往上撞,直视韩昉问道:“先生可否教朕,当今天下,当真有几许臣民,盼朕保重?”

    韩昉为之一滞,竟然半晌答不上来,近来宇文虚中之叛,实大出上京众人意料,完颜亶为此深受打击,也为韩昉所深知,但眼下这问题确实不好回答,当今天下,至少江南兆亿宋人是肯定不会盼金帝保重的,便是这上京城中,等着看完颜亶倒下的也有许多宗室子弟。韩昉默然半晌,跪泣而奏:“陛下龙体安否,实关大金国运,社稷安危,岂在一二宵小逆贼耶,陛下安,则社稷安,大金国势渐长,天下万民福泽,皆系于此,纵有顽冥之徒,不伏王化,也不能长久。陛下何必自苦如此?”

    完颜亶为之色动,离座携韩昉起身,和声道:“先生之言是矣,朕自有道理,近月来已不甚饮酒,倒是这晋城佳酿与别处不同,上京所产诸酒更差得远了,朕饮此酒后,畅快舒泰,与此前所饮诸酒大异,先生若不放心,倒要先尝些许,或者有益延年也未可知。”

    当下不顾韩昉反对,着大兴国将数瓶酒送至韩昉府上,让这位老臣也尝尝大金第一贵的美酒,是夜,韩昉在家中满斟一杯,酒香溢于宅中,再轻轻啜尝,赞叹不已:“怪道天下间多的是酒徒,连圣上也难脱酒乡,这杯中之物,只怕将是大金祸患,圣上日后难得舍却此物了!杨再兴究竟是何等样人,使得这等毒计,以此戮害大金国主!”遂仰首举杯,尽数倾入喉中,是夜于府中大醉。

    此时完颜亮与孛迭恰才出了燕京城,完颜亮久在此间往返,燕京城中官吏哪会不晓得这位爷台在上京的尊崇,自然巴结得周到之至,只是稍稍逾越了些,竟然安排两人在完颜亶行宫中中歇息,二人也安之不疑。连日间旌歌燕舞,美酒佳肴,燕京城中的晋城老窖被买去了三成。完颜亮耳酣眼热之际,举杯对孛迭道:“大金国久在苦寒之地,上京城半年为冰雪所困,哪里比得了这燕京城?便是房舍也多过上京十倍,若皇兄肯听我话时,便将大金都城迁到这燕京城中,俯视中原,东临大海,举动间可出入蒙古,兵甲完足可下江南,何必困守上京?”

    孛迭已经喝得七七八八了,纵声大笑道:“圣上与你俱为一体,兄弟间哪分什么彼此?便是不愿在上京时,直将这燕京城辖于治下也无妨,难道圣上还不答应么?”

    完颜亮意味索然,举杯倾倒口中,置杯于案,才道:“皇兄只是让某家早早离了中京,长住在上京城中,好朝夕为伴,共商国事,哪里肯便放在燕京城中?上京城中宗室,多为井底之蛙,大金的中兴之机,当不在上京,而在河北,中原之地,虎据龙盘,人文鼎盛,历代圣明之主据此而兴,岂有在白山黑水间兴盛之理?今与塔塔尔人卑辞厚币,以求上京苟安,何如立足于此间,练就大军,直捣草原深处腹心之地?”

    孛迭正痛恨上京城中郁闷,闻完颜亮这番话,愤然作色道:“上将军直如此委屈耶?某虽不才,愿得上将军数字之札,提一军镇此幽燕要冲,便建一个大大的燕京何妨?或者不及汴梁、临安,却须远胜上京城!”

    完颜亶却比孛迭喝得少些,闻言色变:这话岂不是公然与完颜亶作对,与反出上京何异?

    但孛迭虽是粗人,话中一股子豪迈之气仍深深刺痛了完颜亮,细细回想这几年来,完颜亶只是将自己作为家中至亲看待,虽然和完颜元他们比较起来,已经算是一种异数了,毕竟自己和完颜亶只是名义上的同父,却实质上只是堂兄弟,眼下居然比血亲还亲,在上京城中人人都完颜亮身被异宠,岂是寻常?不过完颜亮要的却不是这些,他要的是“醒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希望的是横扫天下,混一八荒,北平蒙古,南定大宋,天下间别无第二家帝号,甚至残辽耶律大石处,完颜亮也嫌其死得早了些,若是再晚上几年,等兀术挂掉,天下兵权便有自己的份,那时岂会由得残辽再逞强于西域?

    孛迭虽勇冠上京,却不过是一个粗人,上阵时也许可以十荡十决,却绝对不能助自己完成一统天下的心愿,再者,河北还有杨再兴在泽州,哪里轮得到上京诸人称勇?便是孛迭,也曾说过“天下舍杨南蛮外别无敌手”的话,天下间能人辈出,一勇之夫岂足恃?若非此子颇合自己脾味,趣味相投,都急于对外用兵,便会是自己腋肘之刺!

    但眼下,自己的梦想如此遥远,竟然还没有这莽夫的愿望容易实现!上京城中,完颜亶在大政上被兀术死死压制住,虽然省心,却难得如愿;自己的一举一动,则深处完颜亶的操控之下,不得自专,其间自有“爱之深,责之切”的原因在内,却让完颜亮愤懑不已;孛迭却深深陷于对父亲的复杂情感中,既有仰慕,亦有畏怯,更有对其近年的持重之举的不以为然。

    二人皆勇悍之士,却都不得事事如意,是以走得近些,也在情理之中。

    完颜亮思之良久,才决然道:“若要大金腹心之地平安,驱逐蒙古诸部,须立足燕京,若草原上强敌尽去,大军练就,欲挥军南下,或者须立足汴梁,但上京却一无可取,虽为龙兴之地,得保宗庙于彼处可矣,大丈夫用武之地,非南下而不可,拓皋之战,可见宋国仍有一战之力,还过得数年,或者时机便至,那时若皇兄仍是如眼下这般,我等便须”

    话说到此处,才蓦然发现已经颇为不妥,回头看时,幸好孛迭已经烂醉,早在那里沉沉睡去,这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