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其实你不比子猷哥哥‘把玩’的少吧?”少姝调皮地反诘道,一副你糊弄不了我的精明神色,她成心要打边鼓,“莫非你就没有哪处思忖不决,趁此良机,想要求教先生的?”

    少婵定神想了想,又轻不可见地摇摇头:“没有,我坐在这里,静静地看着、听着,就很好啦。”

    “咦——”,显然是少妍在作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似,不停地来回挠动着臂肘。

    少嫆嘴里刚填了个满当当,笑起来吭吭哧哧。

    “搅什么,还不快听先生怎么讲。”少婵面上淡淡泛红,不轻不重地斥了两句,妹妹们这才收声。

    “贤侄正解,心与之声,明为二物,而人之哀乐,当以心发其情感,各本怀有,遇声而有所触动。说什么‘声使我哀,音使我乐’,简直不通!情感若能强加于人,岂非滑天下之大稽?”嵇康的手优雅抚过身畔琴弦,滑出了一串动听声响,“便是在同赏一支琴曲时,人与人之间的领会也各有千秋;或同一人,此时此地换作了彼时彼地,一曲听来,感触亦生差别。”

    这是在为子猷释其先前之惑:数年前听过“广陵散”,今日听来似有更动的缘故,关窍并不在乐曲,而在听者的心情上。

    子猷甚为诚服:“发声以宣己意,哀者既不能使其乐,犹乐者不能使其哀,自以为是听过音声而涌现的哀乐,盖因先有凝内不畅之情,偶值闻听契机,得以流露而已。”

    “贤侄正解,见有人凭音声一舒心中悲欢,便说音乐是自有哀乐的,其荒谬,有如借酒宣泄过块垒,便说酒中含喜含怒是一样的了。对么,少姝姑娘?”嵇康说到这里,冲她灿然而笑。

    少姝欢快地点着头,实在不能更赞同:“一棵树上,长不出全然相同的两片叶子,世间,也没有全然相同的两个人。琴者急缓、轻重、高低的抒发,是充满鲜活之力的,故每人每次每支琴曲,均为独一无二。”

    “心是自己的,喜怒哀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少婵望向嵇康膝旁那张琴的眼神,宛如打量老友,“幸而,琴声可做媒介,将人们心中相似的体悟连接起来。”

    这番话,让少妍想到思霓身上去了:“唔,我就觉得,听再多人吹奏笙簧之曲‘候人兮猗’,也唯有三叔母演绎出来的,才最动人。”

    对此大家俱无异议。

    “若非知心,何以知音。”子猷眉间若蹙,“鼓琴弄弦者,心中哀乐融会入指尖,此时,若恰有心意相通者,闻声领会,便成就了知音。彼此心心相印,是能够动天地感鬼神的。”

    “巍巍乎若高山,汤汤乎若流水。”嵇康说得兴起,整衣盘腿而坐,再度将琴置于膝上,“康一时技痒,愿为诸位知音献上伯牙大夫的‘高山流水’,并在下的‘广陵散’,以纪此日狐岐山鸑鷟泉之会。”

    (伯牙:春秋时期晋国的上大夫,原籍楚国郢都,即今湖北荆州)。

    在坐无不欣悦拍掌,齐声叫好,接着,在子猷眼神默示下,全都乖觉地敛气静声,屏息忍咽以待。

    若是直截了当地请邀先生再抚一曲《广陵散》,恐嫌冒昧,纵使先生应允下来,在弹奏时,能有多少情感心绪投入到琴弦之中,也是很不好估量的。

    眼下,实乃先生兴之所起,情之所至,简直天随人愿,多么难得的际遇啊,大家脸上悦动的庆幸与憧憬之意,那真是藏都藏不住了。

    此际,日影稍有偏斜,光照仿佛已没力气透过大树的浓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