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的担心是颇为贴合实际的,因为边境军饷和粮草,除了按照朝廷律令,每军固定该拿的那一份外,其余的就要靠自己争取。譬如在皇帝眼中的分量,与京官的关系,还有便是战功了。
有功必赏,这本是激励将士奋勇杀敌的方式,却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贪功、贪财、别有用心之人攫取利益的旁门阶梯。
为避免边关将士杀良冒功,太祖、太宗和圣人都考虑过设“监军”一职,起初是想由御史担任,却怕引起文武之争,以及外行指挥内行,干涉军事,导致大军明明可以胜利,却因内部不和而落败的事情发生。后来想设宦官监军,顾虑到朝臣可能会寒心,加上宦官多贪财,也不了了之。如此一来,只有在任人的问题上小心再小心,再多派些丽竟门的探子去了。
说到丽竟门,就不免想到血影……秦琬思忖片刻,问檀香:“鄂国公的儿子可还好?”
檀香欠了欠身,答道:“小郎君白白又健康,壮实得很,鄂国公和老夫人非常欢喜,一直说要来叩谢圣人、太子殿下和郡主。”
秦琬最近实在太忙,没时间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好容易弘农郡的事情理得差不多,她想了想,说:“下午让冯欢进宫一趟。”说罢,在奏折上勾了一勾,命洛州将军点兵,派一都尉带一支兵马,前往弘农郡平乱。又令洛州诸郡郡守、都尉注意防范。不仅要防范弘农杨氏打过来,或者地方士族从贼,还要提防流民借机生乱。
可想而知,这道奏折一下,无论是那些惶惶不安的士族,还是担忧着乌纱帽的官员们,都能将弘农杨氏的祖宗十八代给恨上。
没有人是傻子,杨家一作乱,朝廷肯定要借机括户。隐户括多了,对地方官的政绩来说不是好事,也容易得罪世家。不括吧,朝廷铁了心的话,别说乌纱帽了,性命都可能保不住,如何不让人烦闷?
秦琬倒不担心这些,有弘农杨氏开的“好”头,世家再想造反,就得掂量掂量了。说句实在话,她压根就不觉得世家造反能成事,反正他们有这个姓氏顶着,朝廷未必会赶尽杀绝,灭了这一支,还有那一支,求活命的机会太多了。反倒是那些亡命之徒,一造反就没有回头路,碗大掉个疤,有一股拼命的凶悍劲,带上一帮吃不上饭,只能落草为寇的百姓,这才棘手。
裴熙听见秦琬的命令,大概猜到她怎么想的,不由笑道:“我见你这些天颇有些郁结,怎么了?”
秦琬顿了一顿,檀香很识趣地退下,看着门,让本来就没资格进入此地的宫女、内侍们更是无法踏足一步,秦琬才对裴熙说:“我就是有些烦。”
“烦?”
“你也知道,我吃东西不怎么挑。”秦琬缓缓道,“前些日子压力太大,整夜整夜睡不好,什么都吃不下。鱼肉嫌腥,羊肉嫌膻,这两样就吃了一口,别的也就吃了两三口。谁知道,打那之后,鱼肉和羊肉就没在餐桌上出现过。”
她明白,这是宫女、内侍们为了讨好她,一旦发现她表现出了一丝半点的厌恶,就不敢冒着再令她不满的风险,将她不喜欢的菜摆在面前。尤其是现在这种特殊时期,要是在平常,圣人虽提倡节俭,可为了皇帝的排场,以及赏人的用处,一餐也有二三十道菜。秦琬却不同,一是圣人病着,二是大家都盯着,三是她本身也没那么讲究,所以秦琬每餐的菜不会超过十盘,往往是八菜两汤。这种时候,谁敢把她可能不喜的菜品往上放?
裴熙稍微想一想就知道,秦琬为什么不自在——世家也好,王府也好,奴仆虽也是依附主人而活,却好歹有个期盼,将来还是要正常成家立业的。对待主子虽然忠心,却也不会像宫里这样,眉眼伶俐到……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一想到从今往后,无数双眼睛盯着你,揣摩你的一举一动。你自以为藏得很好,实际上喜怒哀乐早就被人看透,秦琬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却又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实。尤其是内侍,宫女还可能被放出去,他们一辈子却注定呆在宫廷,想要活得好,只能往上爬。想要往上爬,唯有揣摩主子的心意,令主子觉得他们办事得当,不愿舍弃,甚至离不开他们,才能舒舒服服地活下去。
臣子再怎么卑躬屈膝,那也是“士”,要尊敬,不可折辱;奴才就不同了,你指他往东,他不会往西。前朝皇权旁落,皇帝曾一度重用宦官,虽乱了国政,也抢回了好些君权,由此可见一斑。
裴熙也不乐意有人成天琢磨自己,但他明白,这是步入权利巅峰,入主宫廷必须付出的代价,今天秦琬说得这件事,也给他提了个醒:“要不怎么说,富贵乡里养大的孩子容易走入歪路呢!你可得留心,王府与宫中不同,有些习气不要带进来,哪怕是习惯,也要改掉。”
这话若是别人说,自然有些重,换做裴熙,完全是轻轻拿起,轻轻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