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伯扶着床边站起身,语无伦次地说我一定饿了,他去准备饭菜,叫小丫鬟过来服侍我穿衣洗漱。我看着他苍老的身影颤巍巍朝门口走去,忽然想起小时候他给我买糖葫芦、教我骑小马的样子,那时候我喊他“爷爷”。忍不住掀开被子爬坐起来,我探身往前却又顿在那里,那两个字卡在喉间,像一根两头尖锐的鱼刺,掐进肉里,上下不得。

    吱呀一声响,林伯带上门出去了。我垮下肩坐在那里,环视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房间,内心凄楚又悲凉。

    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从来都不是。原来师父说得没错,我不应该下山,总有一天会后悔。师父,我知错了,后悔了,还能不能叫我重来?

    泪水肆意滑落,打湿浅黄的缎面锦被,我抬手擦干净脸,长出了一口气。只是师父,若我没有下山,也不会相信原来您说的才是对的。

    床脚叠放着整齐的衣衫,素净的浅蓝色,领口袖边有织锦白花。我起身穿好衣服,把那个黑釉瓷瓶抱在怀里,走到屏风后面。抿着唇站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回头,我推开后窗翻了出去。

    夜里的风凉飕飕的,裹挟着细盐粒子似的雪到处挥洒,透骨生寒。后面院子里渐渐响起小丫鬟们着急的呼喊声,我一路飞掠向南,在重重屋宇间跳跃转移,奔出王府。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黑釉瓷瓶,我发疯一般飞速奔跑着,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只有数不清的悲愤在积攒着,很想仰天用力嘶吼一声,却只能憋在胸腔里,闷成两行滚烫的眼泪落下来,咸涩无比。

    不知道跑了有多久,鬼使神差竟来到荀叔以前的住所。狭窄的小巷子幽深又逼仄,前后都是杂乱低矮的民居,密密匝匝,偏居于这繁华富庶的帝都城一隅。已近午夜的时辰,整个帝都早已陷入沉睡之中,四野寂静无声。似乎能听到雪落的沙沙声,在这阴暗的巷子里堆积成一地雪白,泛着幽冷惨淡的光。

    我的脚步踩上去,留下一行浅淡的脚印,脚下咯吱响,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有些突兀。缓缓走到荀叔家门前,紧闭的木门挂着铁锁,上面堆着半寸厚的雪,两边墙根处已是杂草丛生,枯黄的草茎从积雪中一根根支楞出来,好像不知那雪为何物,竟可以如此美丽,却又冰冷至极。

    去年的春联早已老旧褪色,边角卷起,残破不堪。回想起那年春节的光景,门上的春联还是我亲手贴的,就是在这里,荀叔和我,还有易寒,三人围着一只热烘烘的火炉喝酒吃麻辣锅,那天夜里也下了很大的雪,天气很冷,屋子里却是热腾腾的温暖。有麻辣锅的香辣滋味,有花雕酒的醇厚灼烈,还有易寒相伴,荀叔含着热泪对我说,用不了多久了,苍天有眼。不知不觉泪水又盈了满眶,眼前门扇越发模糊起来,我伸出手想触摸一下,却突然打了一个冷颤。

    荀叔他死了。

    胸腔宛若被重重一击,憋闷至极,我双手抱着那个黑釉瓷瓶,压抑的哭声好像从地狱里飘出的恶鬼之音,比那夜空中飞过的夜枭的叫声更惨烈。不知道哭了有多久,终究我还是离开了。我没有勇气打开那把锁,也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更没有勇气迈进去,我心里有愧,我对不起荀叔……

    逃离似的奔出那条巷子,迎面过来的更夫被我吓了一跳,一屁股跌坐在雪地里,手上梆鼓掉了,风灯也滚到一边熄了烛火。

    “嗬……姑娘,你吓死小老儿了!”上了年纪的更夫仔细打量我好半天,这才松一口气,捡起风灯点燃烛火,开始埋怨我。

    其实我也被他惊了一跳,愣在那里半天没说话。

    “姑娘?”更夫拾起梆鼓拍打裤腿上的残雪,看我的眼神疑惑又戒备,“这么晚了,你还一个人在外面?怎么不回家?”

    怎么不回家?

    这一句话戳中我的心脏。我的嘴角颤抖了几下,垂下眼帘,露出一个惨淡自嘲的笑,“我已经没有家了。”

    风声呜咽,更夫的脸模糊在身后迷离的风雪里,我一步步地往前走着,走得很慢,脚步却十分沉重。爬到翠微塔顶层的时候,放眼望去天地已变成一片银白,再辨不清哪里是华胤皇宫,哪里是阑干市井。距离地面三十丈高,扑面的寒风有如刀割,其间夹杂的雪花就是利刃,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无处躲避。肆虐的风剧烈撕扯着一切,千条万缕,粉身碎骨。身后巨大的黄铜钟面上覆满冰霜,在冷风中轻微摇摆,发出刮骨磨牙的空响。我怔怔站在那里,遥望着离开的那个方向,心寂如灰,比这风寒,比这雪冷。

    他领兵去上绫原了,他不在。

    还好他不在。